當現實成為超現實,這是日本藝術總監吉田ユニ以全實物拍攝、打造奇幻視覺的創作風格,也是La Vie於2023年末邀請到她來台的寫照。在這場由設計師聶永真主持的講座台前幕後,我們捕捉了兩位創意人的交流與好奇——為什麼要花時間做純創作?怎麼判斷客戶是否合適?提案會被修改嗎?做過也看過太多好設計的兩人,現在還會被什麼視覺吸引?
一襲深黑色衣裝,吉田ユニ的靜謐氣質由內而外顯露,笑著亮出此次在台灣購入的槍枝造型手機殼,有股慧黠奇思在瞬間閃過。從渡邊直美、星野源、Perfume、TWICE成員MOMO等明星,到迪士尼、UNIQLO、Laforet百貨等流行產業,吉田ユニ的全實拍縝密布局,在鏡框下演繹為超寫實,融合又違和的視覺,是讓人難以轉睛的致命吸引。而她也從大學時期開始,就保持這樣獨特的自我風格,原因說來直覺,「只是剛剛好,我想要表達的視覺,適合用這樣子的手法來呈現。」
愈到交稿期限,靈感愈旺盛
在講座上,聶永真也以設計師身分提問,更能從細節理解吉田ユニ的創作脈絡。像是創作者最常被問及的靈感來源,以吉田ユニ操刀的飾品品牌「e.m.」25週年視覺為例,模特兒雙手托在胸前的姿勢和飾品垂掛的角度,恰巧構成品牌經典的戒指形狀。不過發想過程並不順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不到什麼好點子。當時日本疫情還沒完全結束,很多咖啡廳都設有透明壓克力板,我就在座位前擺了跟模特兒一樣的姿勢,從壓克力板反射看到自己的樣子,才有了這個靈感。」她接著說,「大家可能會很意外,我是很遵守交稿期限的人,愈到交稿期限,我的靈感會愈旺盛。」
比起reference,更傾向以手稿提案
吉田ユニ確實有一本筆記本,用來記錄想到的點子,但她還是傾向案子上門後再做發想。「有些想法也許是不錯的點子,可是它在我心裡面已經太久了,對我來講就失去了新鮮度。面對每一個客戶,我都希望盡量能做比較新的嘗試。」面對客戶提案,許多設計師都會採用reference(參考畫面)溝通,她卻有不同想法,「通常我都用自己畫的手稿提案。」她說,reference確實能讓客戶更容易想像,但「設計師的想像空間」和「客戶的想像空間」是不同的,給了reference反而可能造成「為什麼打光和reference不同?」等疑問與要求,「我不想在這麼早的階段,就限縮了客戶的想像力,儘管客戶看到手稿,沒辦法完全想像我要做的是什麼,可是會讓我們後續的作業相對自由,也給他多一點留白。」
並非完全辦不到的艱難視覺任務
一件好的作品,不僅在於創意靈光的乍現,將腦中所想落實為眼前所見的執行度亦同等重要。日本音樂人「ぼくのりりっくのぼうよみ」(我念歌詞呆呆的)專輯《人間》封面,她在模特兒後腦勺做出骷髏頭編髮,意味「人的背後可能存在另一張臉」。腦洞大開的造型並非天馬行空,「這位編髮師和我合作很久,他和我說過,『妳每次都丟給我一些非常難的問題,但不會丟給我完全辦不到的事情。』」不過這樣全實拍的方式,是否需要事前演練或電腦模擬?她說,發想視覺的同時,執行方法也同步成形,只有在心裡模擬後還有疑慮時,才會先在家裡實驗。
Vaundy單曲《赤裸的勇者》裝幀正反兩面,分別為草莓果肉切割而成的刀與盾,就是直接在現場操作。她解釋,刀有握柄,因此選擇的水果必須要有蒂頭,候選包括草莓、番茄、茄子,番茄的外皮和果肉顏色對比差異太小先被刪除,草莓則中選在於果肉的光澤感。
用有生命的物件賦予平面溫度
笑稱「不會下廚但很會切東西」的她,有著一系列以水果為素材的個人創作,最近因韓國展覽創作的全新系列,親自將水果削皮營造「蠟筆沒有水、乾燥、出不了顏色」的質地。此外花卉也是作品常客,對此她自剖,水果或花都是有生命的物件,可以賦予靜止的平面溫度,且每顆水果和每朵花都是獨一無二,這種「現在看到的就只有這麼一個」的感覺令她非常喜歡。
至今仍維持一人工作室
龐大的案量與拍攝陣仗,吉田ユニ至今仍維持一人工作室,甚至作品上的標準字、排版,或是專輯歌詞本的編排,都是親自負責;廣告視覺常有不同尺寸的延伸應用需求,她也堅持自己resize(調整尺寸)。「我的生活真的是,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她笑說,拍攝時見到夥伴、家裡養了隻狗,就是和社會聯繫並取得平衡的途徑;常常想要休息,但不曾想要放棄。
對於未來想從事設計的人,她建議勇於挑戰別人沒有做過、還沒看過的東西,並找到一套專屬於自己的作法。「我們常常會想要去問人家:你是怎麼找到靈感?可是每一個設計師發想靈感的方法都不一樣,不見得別人的方法適合你,怎麼從眾多方法當中找到最適合的,我覺得非常重要。」但要是找不到呢?她笑了笑,「那就放棄吧。」創作者之所以能做出動人作品,或許就在於這分率真與誠實。
而這場創意交流在後台也同步上演,我們記錄了吉田ユニ和聶永真的對談,聊純創作也聊商業接案,從彼此作品的最初印象,開展到迎向未來的AI科技。
Q:請先分享對彼此作品的印象。
吉田ユニ:不太記得第一次是在什麼樣的地方看到,很自然就進到了平常會看的內容範圍裡。我覺得永真設計的東西看起來非常簡單,可是訊息性非常強,也就是說,他的視覺不只有表象,是經過很多思考才呈現出來的。
聶永真:有那麼誇張!?對吉田作品的印象,是好幾年前去日本的時候,在Laforet百貨和地鐵的廣告有看到,那時候沒有連結作者是誰;後來看到一系列渡邊直美相關的視覺,剛好在網路上有1、2篇她的報導,才全部兜起來。我覺得她的作品非常厲害,重點是整個畫面的品味構成非常強,反而不是第一時間去猜「是用實體拍出來還是合成」。
Q:兩位的商業案大眾都非常熟悉,但也花了不少時間投入個人創作,要如何在工作中持續創作?
吉田ユニ:平常一直接商業案,其實時間真的很不夠用。所以如果接到展覽邀請,就會利用做個展的時候,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作品。平常做廣告案的時候,除了業主要的東西,我會有一些其他想法,但業主不見得喜歡或接受,但我會把這些自己很喜歡的想法留下來,有機會的時候就拿出來創作。
聶永真:還是會很焦慮,做很多商業案但沒有自己的東西,心理上會不舒服。所以在Instagram發表的一系列coding創作,有點像是在比較不忙的時候,想去玩的東西。因為我想讓人家知道,我雖然做很多商業案,但我自己也有很多很個人偏好的東西,即便它可能沒辦法運用到商業。
吉田ユニ:我非常懂這個焦慮,我覺得自己像是一方面做客戶委託,一方面做自己想要的東西,才可以真正達到平衡。大家可能看我完成的客戶委託作品,會覺得我好像非常自由,其實不盡然,裡面一定包含了客戶的想法、商業案想傳達的訊息。這是必要的沒有錯,可是也一定會犧牲我真正想要做的東西,所以會累積一些壓力。
聶永真:但妳的作品需要很大的陣仗共同完成,所以做純創作的時候也是發動所有人?還是在做商業作品時一起做掉?
吉田ユニ:當我有想做的作品的時候,就會去問心中屬意的製作團隊,像是攝影師、造型師等等,一個一個詢問行程,喬出可以幫我做作品的時間,當然也是自己付錢。其實展覽也不一定有製作費,可是展覽可以賣商品、周邊,那就會是我的收入。
Q:你們都是所謂的知名設計師,在提案時是一次過關,還是也會被修改?
吉田ユニ:大約10年前有些客戶不是很了解我,確實會有比較多、反覆的修正和磨合。但是最近這幾年,大部分都是已經知道我的風格,然後來邀請我,所以現在比較不會被改。其實我也有反省,現在比較知道要去挑選跟自己頻率比較合的客人,以前不知道怎麼挑選,或者是一開始感覺到「我跟他相處上好像不是非常合」,卻還是勉強接下,通常開頭是這樣,後面也不會太順利。
聶永真:好像滿多設計師,包括我自己都有這個經歷。不知道妳會不會覺得,現在比較知名,客戶會因為妳有某種權威性,自動比較有分寸?
吉田ユニ:會。
聶永真:我也一樣。這10年之間,一來客戶真的很明確知道他們要什麼,二來和吉田的狀況一樣,客戶需要我們的名字,所以在創作上會更接受我們的說服。老實講,我們不可能會亂做,即便做很多純創作,但我們知道放在商業的案子上面,要給出什麼樣的訊息才是正確的,一直都以「對自己負責」的態度給客戶提案。
Q:如何判斷客戶和自己是否適合?有什麼接案標準嗎?
吉田ユニ:如果我和客戶的目標一致,之後的合作就會很順利。所謂目標指的是,我們想要怎麼賣這個商品,對於怎麼販賣、介紹商品最後的目標一致。
聶永真:妳應該一天到晚都會收到很多詢問信,怎麼決定要婉拒或接受?看信就可以判斷嗎?
吉田ユニ:如果某個業種的工作已經接了很多,就盡量不要再多接。還有一種客人是,他其實不是很了解你的作品,他只是覺得你有名,所以想委託你。所以很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因為想做好的作品,然後你覺得我的風格可以達到這個目的來找我,還是你只是覺得我是吉田ユニ來找我,其實看來信就可以感覺到。
聶永真:不過有時候信太囉唆,我也是會怕(笑)。太有誠意的話,相對會有一些壓力,因為他們可能有錯誤的期待。我評判的標準,以商品改造案來說,如果改造前後能創造出很大的反差,就會非常有興趣。還有,我相信作為設計師,看人家寫信都可以很敏感地感覺到,對方是不是可以做事的人。有些人來信會寫「我們要做logo請報價謝謝」,這種就完全不會回。
Q:現在什麼樣的視覺會吸引到你們?
吉田ユニ:必須要非常新、以前沒看過的。不過單純基於興趣看的東西,跟做功課看的東西,會是很不一樣的。以電影來說,我喜歡黑幫電影,裡面完全沒有任何可以在工作上參考的地方(笑)。
聶永真:我私底下也偏愛比較暗黑、有點可怕的,很喜歡看恐怖片。因為看過太多很好的設計了,現在反而很酷的醜設計,會讓我多看幾眼。像是在草率季就很容易看到很多新一代的醜設計,我覺得那個醜有一種特別的味道,我知道我自己做不到,就算要去模仿也很難。可能要離自己比較遠的東西,才會看得比較久。
吉田ユニ:如果去看一些跟自己光譜比較接近的東西,一定會進入工作模式,就沒有辦法完全當成興趣來享受。
Q:近期各界熱議AI是否會威脅人類創作,兩位怎麼看?
吉田ユニ:我們現在在講AI,都會覺得AI是對所有創意人的威脅。但你回頭看看,以前電腦剛出現的時候,大家也是會講:你看電腦很簡單就可以做圖了,你們這些會畫畫的人都慘了!現在AI出來,又有更多的一批人,好像職業生涯受到威脅。可是我自己其實不太想要去在意,我就是不斷在職涯當中,去追求新的創作。很多人會說我在做很類比、很原始的手法,可是我的目的不是說:你看,我都沒有用合成,很厲害吧?我只是單純把想要做的東西,用我想要的手法呈現出來。
因為對我來講,AI可以瞬間給你答案,但我的手法你才可以看到過程,我想呈現給大家看、想去珍惜的是創作的過程。因為在過程當中,你會有感動、你會有新的感覺,甚至還有可能得到一些新的想法,這個想法會帶給你下一次機會、下一個靈感,我覺得重要的是過程,而不是出現一個結果就好。當然不是否定AI,如果AI也可以給我一些刺激、在過程中給我新的想法,我當然也很希望進步。我覺得用什麼樣的手法其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做出一些新的東西。
聶永真:就像我在做唱片設計,從以前到現在都會被問:串流時代會不會對唱片設計帶來挑戰?或者電子書出現後,一樣也會被問:實體書裝幀會面臨什麼挑戰?我從來都沒有覺得它是一個威脅的條件,因為時代在變,所以整個媒介都在變,我會覺得我們應該要興奮啊!因為我們換了其他媒介來做出新的設計,這是很棒的一件事情。我完全覺得AI就是未來的東西,而對於設計師來講,最重要的核心價值是創造力,其他的東西都是武器或工具。
吉田ユニ(Yuni Yoshida)
日本藝術總監。女子美術大學畢業後歷經大貫設計事務所、宇宙country事務所後,於2007年獨立。曾獲東京ADC賞、每日設計獎等。2016年起於時裝雜誌《装苑》發表創作連載單元PLAY A SENSATION至今。2018年入選國際平面設計聯盟(AGI)。2019年日本個展《Dinalog》創下17天展期3萬6千人次進場的紀錄。2023年個展包括韓國首爾美術館《Alchemy》、日本原宿Laforet Museum《PLAYING CARDS》。IG:yuni_yoshida
聶永真
永真急制Workshop負責人。第21、25、26屆金曲獎最佳專輯設計、德國紅點、iF傳達設計獎得主。作品獲德國Hesign編集全球百間《Small Studios》、APD(Asia Pacific Design)和東京TDC(Type Director Club)收錄。2012年入選國際平面設計聯盟(AGI)。曾任德國紅點傳達設計獎國際評審。著有《永真急制》、《Re_沒有代表作》、《FW永真急制》、《不妥》。IG:aaronnieh
文、採訪整理|張以潔
口譯|詹慕如 攝影|蔡耀徵
圖片提供|Yuni Yoshida、聶永真、永真急制
場地協力|忠泰集團、臺北市立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