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得獎作品《而且或者⋯⋯》之後,當代舞蹈家劉奕伶再度推出新作《Game On》。透過巧妙轉化傳統舞蹈道具,以及遊戲、自殘等段落安排,讓競爭這個主題不但體現舞者獨特的生命經驗,也傳達出人生的況味。
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7樓的大排練室裡,舞者們像在玩著什麼闖關遊戲,依序拿起地上放著的長槍、水袖、羽毛扇、彩帶等道具,玩拋接,玩跳繩;他們神情時而緊張,時而興奮,偶爾還吐個舌頭。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著這個開場,一時間真會錯覺自己正在偷窺舞者台下的生活。
《Game On》先是於2023年11月初桃園鐵玫瑰藝術節上演,由6位中學舞者加上5位成年舞者共同演出長達1小時的內容;繼而改為5位成年舞者,半小時的表演規模, 於11月初下旬的國際藝術計畫「2023 Camping Asia」演出。不論規模大小、時間長度,《Game On》都是一齣以競爭為題,以舞者習舞生涯為內容的作品。
《 Game On 》以競爭為題;以習舞經驗為內容
擔任《Game On》編、導的劉奕伶,是近年來備受矚目的台灣當代舞蹈家。她曾擔任美國比爾提瓊斯現代舞團(Bill T.Jones/Arnie Zane Dance Company)的劉奕伶職業舞者達11年之久,不但多年隨舞團征戰歐、亞、美洲大小劇場,並於各處教授大師課、工作坊;所發表的獨舞作品《噓》、《更》;以及參與陳武康作品《裝死》,與藝術家蘇匯宇合作的《The White Waters》等,皆深獲好評。
「台灣舞者長大之後,羽毛扇、水袖等那些東西就只存在於衣櫥櫃子裡了,其實那些道具就是我們的養成。會長成今天這樣的身體,和其他國際舞者有點不同的動作韻味,都來自於那些訓練。」
她受邀參與鐵玫瑰藝術節時,經策展人介紹,得知桃園是全台舞蹈社密度最高的地方,她想到過去就讀舞蹈班時,總會聽同學聊起「為了比賽而練習;比賽結束,又繼續練習準備下一 場比賽」的舞蹈社生態,因而從中得到靈感,創作《Game On》。
創作過程中,她邀請舞者們一起討論學舞的經驗,一同發展舞作內容;也要大家把櫃子裡的那些槍、彩帶都拿出來,當成舞台上的道具;還以台灣舞蹈比賽中常見的舞衣顏色如粉藍、 桃紅等,作為舞碼的主視覺,包括舞衣與海報設計。但是,這當然不會只是一場復刻回憶。
不只是致敬青春,更要凝視舞台下的真實
舞作在〈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靈動、歡快的旋律中開啟;舞者的舞衣採取鮮亮的撞色設計,飾以有點浮誇的斜線;再加上那看來像是在「遊戲」的橋段,好像一切都是那麼歡樂、可愛。然而,就像〈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有24段變奏,這支舞跳著跳著,逐漸變得不太對勁。
例如,聚光燈投射出一道斜長的「天堂路」,舞者們爭先恐後地從這一頭走向另一 頭,過程中有人苦苦掙扎;有人故意絆倒別人;還有人就算要推擠,還要顧及禮貌。 一路上,不斷有人被推離,最終只有一人能抵達彼端,得到眾人渴望的榮耀。
舞者在舞台上的形象向來是輕盈優雅,宛如天鵝、仙子,但這一段極度露骨的明喻,逼使觀眾凝視她們宛如殘酷舞台般的學習歷程,在漫長得彷彿沒完沒了的競爭中,最終的贏家、能留到最後的人,絕對是少數中的少數。然而,這個過程,也展現出某些相對性,似乎在輸贏之間,還有許多值得玩味之處。
上一幕還在彼此嬉戲,這一幕就激烈對抗,她們既是一同成長的同伴,也是彼此強力對抗的對手,相愛相殺的矛盾情誼,在舞作中有極為赤裸的體現;贏家的光環固然吸引人,但坐在黑暗中,那些被淘汰者靜默的背影也傳遞出某種力量,令人猜想,當她們仰望著發光的所在時,又在思考什麼?
「就像戲一樣,該成功的失誤了,才會往下發展出更多劇情。提到競爭,大家會先想到爭取贏,但其實當事情不如預期或脫離軌道之後,會開啟更多可能性。」劉奕伶分享,在與舞者集思廣益的過程中,她曾好奇地問:「大家覺得『競爭』帶來的正面影響是什麼?」有舞者答道:「讓我比較能接受失敗,不再害怕。」這個答案深深感動了她,也帶來啟發,失敗、不預期、無以為繼,於焉成為《Game On》的重要元素。
自殘,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橋段。這個橋段轉化自舞蹈課上課前的熱身練習,5位舞者各自使用一個動作,不斷重複、重複再重複,重複到觀眾於心不忍、簡直想站起身幫舞者喊停的地步。傳統民俗舞蹈使用的道具之一,長槍,在這個段落中有精彩的轉化,化身為教鞭。舞者做著伸展動作,還要配合教鞭指揮,忽而往東忽而往西,到最後筋疲力盡,象徵舞者在學習階段,總要承受師長不間斷的糾正與催促。
但是,獨自練習就能輕鬆一些嗎?本段最後的高潮落在一位不斷甩腰的舞者身上,她趴伏在地板上一邊匍匐前進,一邊劇烈地前後甩腰;彷彿終於到了盡頭,卻又回過頭來,加大力道地重複動作。那神情分明是痛苦不堪,卻像是腦中迴盪著「還不行,還不夠」如惡魔般的耳語,在那一刻,也許所有觀眾都已明白,《Game On》跳的不但是競爭,更是追求,也是人生。
較量無止境,賽場是座落在心裡
不瘋魔,不成活的身心歷程,並不專屬於舞台上的人。舞台下的我們,或許都曾是追求卓越的奴隸,為了學會技巧,為了成為專家,為了成為人上之人,所以殘忍地 鞭策自己。
「服裝設計楊妤德看過排練後,決定舞衣要加上一點浮誇的設計,因為她想起了『小丑』,表面要開心、完美,但背後辛苦、沒人能看見的那種角色。」劉奕伶坦然地聊著,舞者從小被教導、被規範,幾乎習以為常的某個觀念,就是要去追求身體極限,為此不斷凹折身體,長大以後反思這是為了什麼?「其實,很多時候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
提到競爭,大家會先想到爭取贏,但其實當事情不如預期或脫離軌道之後,會開啟更多可能性。
追求卓越,但「卓越」到底是什麼?她是科班出身,一路就讀國中舞蹈班;繼而成為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七年一貫制首屆畢業生;大學畢業後沒過多久就展開長年旅美的日子;2019年離開舞團後,先是受兩廳院委託,擔任舞作《群像》排練指導,使台灣版該作得到瘋狂洗版式好評;繼而編舞作品《而且或者⋯⋯》亦得到日本橫濱舞蹈大賽評審團大獎肯定。
每個階段似乎都順利銜接,也成功轉身,但這樣的她,也曾對生涯感到萬分迷惘。成為舞團正職舞者前,她足足當了9個月的實習生,等待正式工作已經很煎熬;還要學會在陌生的紐約生存下去。編舞家林文中曾形容該舞團聚集了一群「懂得如何讓自己台上搶眼,且達到共同和諧的聰明舞者。」置身其中,那顯然不是一個身體訓練有素就能勝出的處境;當厭倦了作為舞者,總讓編舞家塑形時,她也一再逼問自己,是否能「長出自己的東西」、「做一些自己真正有感覺的作品」。
「什麼是卓越?」這終究是自己設下的習題,對自己發出的靈魂拷問。就像《Game On》的尾聲,每樣道具都被舞者反覆摸索、試探,例如水袖不斷被穿了又脫,脫了又穿;每個舞者也都拿著道具,各自揣摩最佳姿態,既獨舞又群舞;依然追逐贏家光環,但這一回,大家擁有了自己的模樣。
劉奕伶
當代舞蹈藝術家。曾擔任美國比爾提瓊斯舞團專職舞者11年,雙人舞作品《而且或者⋯⋯》於2022年獲得日本橫濱舞蹈大賽評審團獎,並獲選赴2023外亞維儂藝術節演出,2021年獲「雲門創計畫」獎助創作獨舞《Normal Life》,發表於2022年新加坡da:ns festival,現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舞蹈系兼任助理教授。
文|賴韋廷
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