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V向來是最與時俱進反映當代審美的創作形式,綽號「阿木導演」的陳奕仁,從五月天〈乾杯〉、〈頑固〉,蔡依林〈Play我呸〉、〈大藝術家〉,到蘇打綠〈故事〉,代表作不勝其數;殷振豪結合對小人物的細膩觀察和台式浪漫審美,獨創難以復刻的影像語彙。由名製作人陳鎮川擔任顧問,殷振豪擔任召集人、陳奕仁擔任評審長的界年度盛典「金狼獎」,將於3月9日舉行首屆頒獎典禮,在三金之外,為什麼他們想登高一呼,聚集影像創意人才一齊昂首嚎叫?
以小成本製作竟在全球累計破億票房,因《媽的多重宇宙》一舉奪下第95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Daniel Scheinert和Daniel Kwan,正是從拍MV開始踏入好萊塢。
陳奕仁第一支MV,是2005年僅用5萬元在車庫完成濁水溪公社的〈歡喜渡慈航〉,草根風格至今看起來仍毫不過時、獨樹一幟;殷振豪從「StreetVoice冬季選集」選拔賽、茄子蛋的「浪子宇宙三部曲」嶄露頭角,促成執導電影《當男人戀愛時》,都曾以小搏大,致力於創作具有公眾討論價值的影像作品,兩人異口同聲笑說舉辦金狼獎「既虧本、虧時間,還要欠人情」,然而當創意本身正在經歷民主化——任何身分、形式,都可以透過多種平台發表創作,「MV的未來充滿不確定性,但能肯定的是,這是場永無止境的探索,我們希望下一支MV永遠能帶給觀眾前所未有的體驗。」
Q:兩位對於台灣早期MV的記憶為何? 入行至今,感受到最大的產業變化是什麼?
殷振豪:
由鄺盛導演、珍妮花早期執導的周杰倫MV對我影響滿深,周杰倫所有專輯我都買附DVD版本的,回家就卯起來一直看,開始很想做這行。國中還自己翻拍過〈最後的戰役〉,找好幾個同學,一起在我家後面有塊農村廢棄的空地,模擬突襲敵軍、躲在壕溝裡的劇情,用放火燒東西,想拍出硝煙四起的感覺。
拍攝MV是從事視覺影像相關行業裡的第一個起點,這幾年看到各種不同風格和類型的作品迸發,充滿野性的創作能量,既然MV製作集結了音樂企劃、歌手、演員以及影像工作者——這群橫跨三金的人才們共同創作,何不藉由金狼獎讓更多才華洋溢的創作者被看見,就像過去的台灣新電影或法國新浪潮,不是文人相輕而是不分你我,大家團結起來往外去拚。
陳奕仁:
我以前會把Channel [V]跟MTV用錄影帶側錄下來, 我最喜歡的MV導演是以《王牌冤家》榮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原著劇本獎的法國導演Michel Gondry,他擅長把荒誕想像成功地影像化,並且與劇情融合得毫不突兀,意識流的風格常讓人拍案叫絕,我當時發現他早期是拍音樂錄影帶出身,再拍廣告和電影,就感覺這應該是自己未來可以發展的創作路徑。
回顧1980年代的MV像伴唱帶,導演一出機就要用betacam拍20支回來,1990年代大家開始拿16釐米、35釐米底片機來拍攝,運用經典電影裡的影像語言在MV裡做實驗,包括賴偉康導演、鄺盛導演等人開了先河,再到2000年出現的S.H.E、 周杰倫、蔡依林、五月天,使MV影像成為彼此的共通語言。
但當YouTube等串流平台出現,大家從小看過同一支影片長大這種機率變很低,我認為從類比轉數位,要想盡辦法博得眼球,是目前面臨的最大挑戰。近年MV也有別於以往慢慢醞釀,多數會在前10秒破梗、把最大爆點剪在前面,這還只是其中一個剪接結構和形式上的改變。
因應隨時在變的規則,只能提醒自己保持開放心態,像殷振豪都已不算是新生代導演, 那怎麼跟更年輕的創作者一起玩、一起成長,也是這次金狼獎的宗旨之一。
Q:在導演職涯中,如何堅定地形塑鮮明風格?有哪些堅持是不可退讓的?
殷振豪:
以我而言,歌手和歌曲是第一線創作,MV則是二次創作,在沒有了解這首歌和演唱者到底想傳達什麼之前,我是無法進行的,我會很好奇歌手或作曲老師為什麼要寫這首歌,即使是一首情歌,當大家都在講分手,還有沒有別的故事?再比如說,仙草和Spacebar的風格類型就截然不同,需要具備的技能也不一樣,我們比較少合成、不會用到藍key、綠key(去背背景板),所以無論資歷深淺,都得回歸如何服務歌曲自身的真實樣貌。
有件趣事可以分享,我以前嘗試過模仿比爾賈導演的風格,用大量的素材混剪、拼貼,反正就是拍到、看到什麼素材就先丟進去再說,可想而知最後做出來的結果爛透了!才發現其實很難,果然人家還是有他的藝術脈絡是你學不來的。
陳奕仁:
第一次合作的話,我會馬上去看這個歌手過往的所有作品,很水的那種不要看,裡面總有1~2個是能引起你共鳴的,你就會想說我要跟這些作品有所區隔,所以第一個觀點或視角就會跑出來。接下來我會跟歌手互動,我一定會打電話給對方,剛好投緣的話就可以聊得更深入,挖出一些私底下的面向。
殷振豪:
對,創作最重要的還是人跟人之間的互動關係,而不是一個導演出來自己蠻幹就可以的,和歌手、作曲者有沒有緣分,都會產生不同的化學反應,最後決定這個作品到底行不行。通常某個導演很秋的那幾支,90%都是因為彼此很投緣,就像阿木導演跟Jolin的MV,很明顯看出那個合作之綿密、黏到分不開的狀態,只有這個組合才能做到。
Q:雙方有對彼此印象最深刻的作品嗎?如果對方作品由自己來拍攝,將如何詮釋?
殷振豪:
以我高中有限的視野來說,看到羅志祥〈愛的主場秀〉MV那個 Intro 就完全被嚇到,第一次看到白色雕像的人物模型特效,可以隨著腳步移動而逐漸破碎,到他本人破繭而出,讓人目不轉睛。另一支是蕭亞軒的〈瀟灑小姐〉,運用720度環繞拍攝,首創攝影機翻轉捕捉她各個方向的舞蹈動作,我一邊看一邊心想:「這不可能,一定哪裡有接點,到底怎麼做到的?」
如果我來拍阿木導演的作品,一樣會著重在建立世界觀、角色設定和敘事結構,比如〈親愛的對象〉中的祖孫情,人物樣貌、實景美術會做得很完整,不過這種路數由於太花時間,很容易被藝人拒絕。
陳奕仁 :
茄子蛋的〈浪子回頭〉,雖然是2017年的作品,也許還沒有很成熟,但殷振豪拍出一種浪子洗淨鉛華的柔軟身段。侯孝賢導演說得很好,他說每個導演終其一生都在捕捉某種氣味,他整個創作生涯都會是其第一部片的延伸。我第一次看〈浪子回頭〉就懷疑這個導演本人是不是有混過、或是什麼堂口的人出來拍的,才能抓得這麼精準,之後也陸續看到不少模仿作品,但一看就知道只得其形、不得其魂。
仙草也拍過茄子蛋,大家以為我們會設計一艘像茄子的蛋形飛船之類的,但在臺北流行音樂中心形象影片裡,他們以高中樂團現身,透過課本上的塗鴉、復古感手繪動畫不斷轉場,這支也獲得2020年金點設計獎最佳年度設計獎,其實我覺得這正是影像最有趣的地方,它不會只有一種答案。
Q:首屆金狼獎有哪些重要的評選標準?9項個人獎中,有哪些獎項是你們特別看重的?
殷振豪:
很多人看一些純演唱的MV都會把「對嘴」和「無聊」畫上等號,但對嘴這個形式會讓人感到乏味是因為它被便宜行事,我們認為歌手能不能讓觀眾專心地把MV看完也很重要,因此金狼獎設立了「最佳演唱表演獎」,鼓勵看似較為安靜的創作型歌手。以滿島光為例,即使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在畫面中不斷起舞,光憑個人魅力和特質也能讓觀眾看到忘我。
金狼獎想藉由平行的溝通,無論多資淺、多資深,在現有的11個獎項中,列舉、拆解、突顯值得深究的創意價值,而非永遠都用「那個有錢、這個沒錢」這種預算二分法來討論事情,這對影像創作者來說是一種傷害。
陳奕仁:
回應殷振豪講的,越簡單的MV對導演來講其實越困難,當沒有了熱鬧燈光、流暢調度、精緻美術、特效等元素,一切回歸純粹,反而非常考驗導演的美感還有細節掌控能力。
「最佳製片獎」應該是過去比較不受重視、也是這次最難評選的獎項,製片不但吃力不討好,我們內部開會時也會卡關,到底最佳的定義是什麼?是給1千萬、把它拍出2千萬的樣子,還是給20萬、拍出50萬的樣子?以金額來看,明明量級不同,但兩者都很厲害啊!不管是前衛創新的,還是對整個大環境有幫助的作品,我們想分享給大家,它們都有存在之必要。
Q:既然聊到製片,所謂「沒錢,有沒錢的拍法」,想問兩位導演在預算不足時會如何操作?
殷振豪:
補充說明,我認為好的製片不見得是最會省錢的,但必然是把預算運用和分配得最漂亮的,他必須要充分理解導演的腳本內容、想呈現出來的樣貌,所有的細節和亮點在哪裡,都要先在腦海中畫出十分清晰的輪廓,才知道怎麼分配最合理。
我自己省錢的方式是,本人12點一定要回家睡覺,什麼不貴、超班最貴,所以12小時裡大概拍到6、7場戲就滿緊繃了,每場戲平均必須在2小時內搞定。
陳奕仁:
通常只要out of focus的時候,我就會盡量省,能用輸出的就輸出,來簡化場景設計,也可以利用自然光源,或拿同樣的物件換不同角度和位置擺放,看起來又煥然一新等等。
談到預算規模,比如2、3千萬拍一支MV聽起來很充裕,但其實當客戶拿這麼多錢出來,相對地也期待看到 5、6千萬的成果,標準更嚴格,所以你要怎麼讓他覺得物超所值也是挑戰。換個角度講,如果你只花10幾萬,自然不敢要求太高,對方有交件就不錯了對不對?
Q:在平衡創意與商業之間,有哪些體悟又如何保持創作能量?新科技會對產業造成衝擊嗎?
殷振豪:
基本上拍MV、拍電影都不會賺錢,現在觀眾打開YouTube,隨便跟美、韓、日的MV一比,那個落差就出來了,好比我們都知道韓式湯飯的食譜作法,但我就還缺少某些特定食材,或醬料、調味上可能有沒參透的祖傳祕方,還是做不出來最正宗的味道。
我現在的目標是,無論MV或電影都可以進行跨國合作,跟一些我知道自己輸對方很多的人工作,我想去刺激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爛,知道彼此的差距到底在哪裡。是藝人的工作模式,還是特效總監在現場的工作狀態,還是他們動作指導的溝通語言?
今天就算有人丟了一筆錢給我拍 NewJeans,在了解這些之前,我不覺得我能拍出一樣的效果。最近也許願能和南韓合作,我們尋求的模式是除了投資,也要共同製作和發行,不像過去純投資比較學不到 know how,我想看看韓國製作是否在開發劇本階段,就已經著手在鋪排後面相應的行銷對策,台灣比較像是且戰且走,所以很難做到100分。
陳奕仁:
想要做新嘗試的時候就要先接一些廣告,拍洗髮精、飲料、餅乾啊,這些日常用品的預算絕不會低, 賺錢以後就可以做點別的、回頭滋補心靈,不然好像割一塊靈魂出去換錢也不是長久之計。
當然,一個新技術出來,往往還很鳥,沒人能教你怎麼debug(排除錯誤),在網路上根本查不到資料等等,像田馥甄〈一一〉MV用4DX拍攝,當時遇到的問題根本數也數不清,別人問我以後會不會再用,我都說這輩子絕對不會!
其實一直以來都在這塊吃了很多苦,但我還是沒辦法長期做雷同的東西,一成不變我會受不了,只好敞開雙手試試看各種可能,還有一個用意是,我已經做了,後面的人就不用再做一樣的,不可能做得比我好吧(笑)。
業界的人常說「影像是妥協的藝術」,什麼是妥協的藝術,讓50%就是妥協嗎?剛入行的時候,只要客戶說這個效果不要,因為沒錢了,我就會自己貼錢做,但是這樣真的健康嗎?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就是沒有妥協啊!好的妥協,是讓客戶和觀眾都買單,然後還過得了自己心裡那關,談何容易。
殷振豪:
有一題我想問阿木導演很久了,如果今天你接到一支片但不能使用任何電腦特效,你會怎麼拍?
陳奕仁:
有一種作法是,我其實做了特效但你看不出來,或我可能會以現場In-camera effect為主,運用變焦、視角、快門、投影等去做變化,也許訂製打造符合劇情需求的實體機關來讓畫面與眾不同等等。
像前面你提到的〈瀟灑小姐〉,當時台灣現有的器材設備速度很慢,必須想方設法才能達到我想像中的規格,加上機器太少人用,我們一用皮帶就斷掉,等到工作人員去倉庫把堪用的皮帶找出來,就白白浪費了3個小時,而且為了拍這支,蕭亞軒大概在片場跳了30小時。
Q:最後想請兩位聊聊你們眼中的當代影像美學樣貌?
陳奕仁:
像中國抖音神曲〈科目三〉,你說它是不是一種MV?所謂MV的定義是什麼?有音樂、有影像,其實就是MV,1983年Michael Jackson在MTV台上映長達14分鐘、以歌曲結合B級電影美學的〈顫慄〉,從此改變了音樂錄影帶的創作形式。
它始終隨著時代不停變化,是影像最有趣的地方,創作者可以試著下註解、試著觀察,自由地選擇呈現內心感受的方式,再來也要面對市場,觀眾需要什麼,什麼就會被留下來。
目前金狼獎總共收到700多件作品,評審一天大概要看40幾部,不敢說最終結果不會有遺珠之憾,但我們盡量尋求多樣性和創新性的平衡,並著重挖掘及表彰作品的原創性、視覺表達,以及敘事能力。
殷振豪:
如果上個世代是跟文字一起長大,這個世代肯定是跟影像一起長大,許多歌手都是透過MV而被廣為人知,而且無論作品篇幅長短,任何領域的創作者, 都需要把自身特質無限放大,才有機會被記住。
從裡到外了解自己是最關鍵的,只有你才知道這個作品是不是真正發自內心,想速成地抄別人的招,然後再比別人便宜,根本行不通。這次希望透過金狼獎撈出一些值得大家關注的創作者,幫助整個產業更團結,持續往前推進。
1977年生,國立臺灣藝術大學電影系畢業,2005年成立仙草影像工作室,其廣告、MV、微電影作品皆以前衛剪輯及華麗風格著稱,擅長結合實拍與特效等素材,並與亞洲一線天王天后合作,如五月天、蔡依林、 張惠妹、周杰倫、S.H.E、張靚穎、蕭亞軒、安室奈美惠、蘇打綠等,常獲國內外各大創意及設計獎項,亦受邀與百事可樂、NIKE、Adidas、寶格麗、SAMSUNG等跨國品牌執行大型專案製作。
1989年生,國立清華大學化學工程研究所畢業,2012年籌組Spacebar Studio,以茄子蛋〈浪子回頭〉、〈浪流連〉、〈這款自作多情〉劇情式MV而備受矚目,合作歌手包括楊乃文、盧廣仲、畢書盡、周興哲等,以告五人〈紅〉獲得第31屆金曲獎最佳音樂錄影帶獎,2021年首部長片《當男人戀愛時》獲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提名。
採訪整理|張瑋涵
攝影|KRIS KANG
圖片提供|艾格普蘭特艾格有限公司、金盞花大影業、何樂音樂、相信音樂、仙草影像、Spacebar Studio
場地協力|純愛小吃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