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第60屆威尼斯國際美術雙年展以《處處都是外人》(Stranieri Ovunque–Foreigners Everywhere)為題,有著「不論走到何處都會遇到外國人」、「無論身在何處都感覺像外人」等多重意涵。台灣館由藝術家袁廣鳴代表參加,在居家般的展間帶來一場《日常戰爭》。這場關於家與戰爭的故事要如何訴說?除了台灣館,本屆雙年展又有哪些國家館不可錯過?
原本為監獄的普里奇歐尼宮邸(Palazzo delle Prigioni),在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展出之際,放入沙發、檯燈、沙灘椅等家具,竟浮現出家的感覺。但曾經,袁廣鳴認為自己不可能成家,「總覺得藝術家結婚就被綁住了,得乖乖做一個該死的中產階級上班族。」
這不是他第一次參展威尼斯雙年展,早在2003年就與李小鏡、鄭淑麗、李明維以聯展形式展出。回憶過往,他笑說當時和現在的太太熱戀中,想著展覽結束後要同遊水都。而也就在雙年展後的1、2年,兩人結婚了,「因為碰到對的人,就對婚姻不那麼懼怕。」
相隔近20年再度參展威尼斯雙年展,這次他獨挑大梁展出《袁廣鳴:日常戰爭》,身邊還多了太太與女兒。連他也沒想到,雙年展竟見證了生命與創作歷程的轉換。「成家之前,我的創作議題偏向個人自身的探討,而這一次關心跟探討的事情又更大更深。」
「假」的日常演習,到「真」的日常戰爭
《袁廣鳴:日常戰爭》展出5件錄像、1件動力裝置、1件素描作品,作品呈現了防空演習、公民不服從運動、居家襲擊,更探討後資本主義、網路攻擊、氣候異常及族群紛爭等議題。內容不僅關於台灣,更是世界的不安、焦慮與現實寫照。
隨著近年烏俄戰爭、以哈衝突等國際政治動盪,不難聯想是否意有所指?事實並非如此,此次計畫早於2019年末成形並定名《日常戰爭》,名字源自此次亦展出的作品《日常演習》,雖拍攝「假」的戰爭演習,但他當時有感世界局勢與台灣狀況正朝向「很壞的」方向,日常演習會成為「真」的日常戰爭。
原計畫舉辦個展的袁廣鳴,因接到臺北市立美術館邀約而參加威尼斯雙年展,也因此有策展人、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當代藝術主管和資深策展人陳暢(Abby Chen)的加入,讓這次展出「不只是一個袁廣鳴個展」。陳暢首先提出展場不要太暗、要有椅子等家居式家具,讓袁廣鳴聯想到可以展出有以客廳為場景的《棲居如詩》,並把2018年個展時《向光》的白色椅子搬來,還加入餐桌動力裝置《預言》。
而從藝術家的角度,新作必然是放在展場最醒目處,原本袁廣鳴規劃入口為正反兩面大螢幕,正面播《日常戰爭》、反面為《扁平世界》,但陳暢建議輪播《日常演習》和拍攝太陽花學運的《佔領第561小時》,一來《日常演習》的警報聲可以讓觀眾在步入展場前就聽到,營造展題的不安氛圍;二來《佔領第561小時》是此次唯一有人的影像,即便展覽沉重,但至少有那麼一件作品,傳遞人的溫度,且人有辦法憑自己的力量做出改變。
爆炸是毀滅與重建的一體兩面
此次帶來的兩件新作,正好窺見了袁廣鳴熟悉與嶄新的創作脈絡。《日常戰爭》在頂樓工作室打造1比1實景,呈現中產階級房間中發生的一場襲擊。爆炸在袁廣鳴的作品中並不少見,前作就有《棲居如詩》描述客廳午後莫名其妙爆炸、《明日樂園》炸毀形似迪士尼樂園的城堡。
他說《日常戰爭》是他決定做的「最後一次爆炸」,過去爆炸鏡頭皆固定不動,這次想開發單軸運動手臂,既然攝影機要運動,就得採實景拍攝,否則模型容易穿幫。再加上創作前就打定主意,要全部由自己完成,剛好也辦了研究休假,想要享受創作的快樂。既然全部要自己來,實景較好掌握,測試途中道具要是壞了,就再買一個一模一樣的即可。
至今採用了3次爆炸,不禁好奇他何以情有獨鍾?「會爆炸肯定和脆弱有關,也因為脆弱才會體現爆炸的威力。」相較於《日常戰爭》的爆炸明顯指向戰爭,《棲居如詩》則沒有政治象徵,可以是家庭主婦想把家炸毀的怨恨、地震摧毀家園的無情⋯⋯,不論哪種詮釋,都指向「家並不穩固」的概念。
他也說,「爆炸有毀滅和重建的意思,所以我使用到爆炸,一定都會用無縫循環(loop),讓爆炸有點像在夢裡面,可是又很真實。」若仔細觀看《日常戰爭》,會發現背景音是遊戲主在直播戰爭遊戲,影像裡的爆炸時而和聲音同步時而不同步,產生現實與夢境的游離,到底是現實還是遊戲場景?或許創作者本人也如遊戲主一般,嘻嘻哈哈地旁觀他人痛苦。
當代世界失去了距離來認識世界
另一件新作《扁平世界》以Google全球街景資料庫(Google Street View)將100個國家類似景貌的街景串接,製成10分鐘的「新公路電影」。每段影像皆由台灣開頭,再連接至世界各地,顯示在全球化、數位化的網路時代裡,世界竟是一個極度相似的「扁平世界」。
袁廣鳴從求學、任教到藝術創作,一直在處理技術與藝術的關係,也一直想著要做一件碰觸這個議題的作品。2006年他曾在台北當代藝術館策展《慢Slowtech》,內容是關於媒體及科技之中針對速度的「提問」或「反問」。「當代最主要的特徵就是速度,科技讓速度變快、生活變快,但我們卻失去了距離來認識世界。」他以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為例,當一 個人握上方向盤、踩下油門,在車子的狂駛速度中,身體就被拋棄了;反之在跑步時卻能深刻感受到身體。
套用至《扁平世界》,100個國家在10分鐘倏忽閃過,身體根本沒去過的國度,好似已經去過,漫漫網海資訊無垠,在家真能知曉天下事,「速度把距離刪除了,也把身體刪除了,但我們的古老身體其實是對於認識世界滿重要的一環。」他知道科技不會停止也並非反對進步,「對於所有的新媒體,只有以反身自省或批判的方式,才比較能進入新媒體的本質。」
不過,和爆炸無關的《扁平世界》也採用了無縫循環,袁廣鳴說,無縫循環是他很喜歡的播映方式。他在大一曾有電影夢,大二發現電影是工業後隨即幻滅,「轉向錄像後,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在抵抗電影。不是說電影不好,而是動態影像是不是還有更多可能的實驗?」大學暑假曾一口氣看了450部電影系必看經典電影,他發現不論電影或錄像,如今的經典都是當初的前衛,因此要做正是抵抗現在的經典,才有可能突破。
無縫循環即是跳脫傳統觀影體驗,要從哪個時間點開始觀看,想看很多遍或看個幾秒就走,都是自由的。他坦言,台灣館入口大螢幕輪播《日常演習》和《佔領第561小時》,類似電影院輪播的感覺起初他相當抗拒,本想在兩部片中間夾雜10秒閃光,但怕對觀眾造成干擾,最後接受了策展人的說服。
越幸福就越脆弱
想來好奇,如今已成家的袁廣鳴,談起家庭總笑容不斷,為何反而不斷在作品傳遞出家的脆弱與不穩定?他談起2007年突然動念拍攝父親,創作《逝去中的風景-經過》,兩年後父親過世了,而也就在同年的4個月前,他迎來女兒出生。
「生和死每個人都會遇到,只不過我比較倒楣短時間湊在一起。越幸福的時候,其實會越擔心,因為我知道幸福其實是脆弱的。」這個心境或許在最初命名作品就已明瞭,「它不是逝去的風景,而是逝去『中』的風景。幸福來的時候,我們當然想慢慢地掌握,但這是不可能的,你就是眼睜睜看著它慢慢逝去。」
身為外省二代,袁廣鳴從小父母離異,父親走了之後台灣就無親人。還好他結婚了,沒那麼孤單,不過太太是日本人、又住在廢墟改造的家,整修時看著遺留的物件,想像這戶人家以前最輝煌的樣子,不斷往返跳躍的時間線全部湧現,「對家的感觸很多,越幸福,就越脆弱。」但越脆弱,也越證明了幸福的得來不易,儘管無法停留於線性時間軸,卻可以定格在影像藝術,成為存在的提醒。
同場加映:不可錯過的5個國家館!
澳洲館《kith and kin》
威尼斯雙年展最高榮譽金獅獎,本屆雙雙獎落南半球原住民藝術家,主題館由4位紐西蘭毛利女性藝術家組成的Mataaho Collective奪下,國家館則頒給澳洲館。
黑白構成的靜謐展間是哀悼場所,中間水池平台上放置一落落澳洲原住民遭迫害的檔案。藝術家Archie Moore爬梳超過65,000年的家族親屬關係,用粉筆在四周牆面與天花板寫滿族譜,幽微傳遞原住民受迫害的歷史,同時印證不同族群的人類血親是如何彼此聯繫。評審團提及,族譜名字多達上千位,也提供了恢復原住民歷史的一絲可能。
盧森堡館《A Comparative Dialogue Act》
通常人們的看展預期,都是要欣賞一檔「已完成」的展覽,但盧森堡館的展出,開幕後才正要開始。由音樂人暨藝術家Andrea Mancini、藝術團隊Every Island聯手策劃,展館為一座鋼製舞台,數場駐地表演將接連登場。
貫串演出的元素為「聲音」,且僅以聲音作為溝通媒介,每次藝術家在舞台上留下的聲音,均會交給下一位登場者改編運用。展場既是表演場域,亦是藝術家的工作現場,也引人思考個人創作與集體協作間的辯證。
波蘭館《Repeat after Me II》
烏俄戰爭爆發後,不少藝術家以創作回應或表述立場,波蘭館卻選擇了一個另類形式——卡拉OK。現場不會聽到流行音樂,而是槍聲、導彈、嚎叫和爆炸,致命槍械的描述也成了歌詞。
波蘭館參展藝術團體Open Group,由6位烏克蘭藝術家組成,作品分別拍攝於2022、2024年,讓戰爭目擊者試圖重現武器聲音等「戰爭配樂」。這些聲音既是創傷延續與擴大的證明,更是戰火下的新語言,烏克蘭人得具備辨認這些聲音的能力才能生存。
馬爾他館《I WILL FOLLOW THE SHIP》
古老文明遇上最新AI科技將會如何?首位單獨代表馬爾他館的藝術家Matthew Attard,創作契機源於「還願供品」(ex-voto)的船隻塗鴉歷史圖像,這些圖像廣泛出現於馬爾他教堂外牆,據說是船員為求庇蔭所繪。
展名的「I」(我)在英文讀音與「eye」(眼睛)相同,他以現代眼動儀器作為繪圖工具,並和古老船隻圖像對比;現場亦有QR Code,觀眾可以掃描繪製自己的地圖。透過科技工具航行於資訊大海,相比古老技術甚至信仰,是更精準或迷航?
羅馬尼亞館《WHAT WORK IS》
探討工作意義的展名,想必又是關於勞動議題的沉重內容?實際走進羅馬尼亞館,40幅繪畫與數個馬賽克建築模型,幽暗色調本以為如腦中所想,細看才發現畫中人物都在工作中打盹、打牌— 這不是工作場景,而是休息景象。
由羅馬尼亞藝術家erban Savu聯手比利時布魯塞爾設計工作室Atelier Brenda,在這些偏離傳統社會主義勞動敘事的作品中,爬梳工作與休閒的曖昧關係。儘管展名探問「工作是什麼?」或許種種作品指向的是另一種可能:工作也可以不是什麼。
文|張以潔
攝影|Matteo de Mayda、Marco Zorzanello、Andrea Avezzù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La Biennale di Venez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