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怨念,讓已經死了的鬼,還要拚死努力被看見?《返校》導演徐漢強睽違5年,帶來第二部長片《鬼才之道》。人生已經夠苦,看著陳柏霖、張榕容、王淨飾演的鬼,在陽間為博君一嚇,把自己搞得死不如生,才知道整天求名求關注的人類有多荒謬。
《鬼才之道》的創作契機,來自一個鬼才知道的疑問。《返校》上映後隔年,徐漢強參與了一場鬼片試映會,一幕女鬼在骯髒環境嚇人的橋段,令他出戲思索:鬼為了嚇人,在這裡等待多久?為了這場不能NG的演出,排練了多少次?想著想著,竟同情起女鬼,在陣陣尖叫中,獨自流下了眼淚。
至於是哪部片,他不是害怕想起來,是真的忘記了。他說,「一年這麼多鬼片,你真的記得哪些鬼是什麼鬼嗎?有名的鬼永遠都是那幾個,你就會發現這個行業有多難紅。」
一隻鬼要被看見,真的很難。《鬼才之道》的角色近乎都是鬼,人類視角裡的都市傳說,背後都有一隻鬼苦苦練就必殺技;陳柏霖飾演的厲鬼經紀人Makoto、張榕容飾演的女鬼天后凱薩琳,帶著毫無才華、連本名都被忽略叫作「同學」的菜鳥鬼王淨,想辦法突破陰間競爭在陽間刷滿存在感。
這部片可說是久等了,2021年初釋出6分鐘前導片未演先迴響,片尾打上「總之會盡快」的標語,而這個盡快,足足等到2024年。
普世的成就焦慮與自我懷疑
劇本打磨就費時兩年多,「我覺得每個劇本都應該寫那麼久以上。」徐漢強認為劇本要寫好,前期得花大量時間探索,以這部片來說就用了將近一年。最初只是單純想到「從鬼的角度來看恐怖片」,卻找不到故事到底要講什麼。「我是一個很情緒先行的人,通常是情緒先來,但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時共同編劇蔡坤霖就像心理諮商師般,引導他把自己層層剝開。
1981年出生的徐漢強,父母是嬰兒潮世代,在經濟起飛下只要肯努力就能晉升中產階級,他從小也受到這樣的價值觀教育,長大後卻開始懷疑,「我其實超拚命的,為什麼很多事情沒有這麼容易做到?是不是我不夠好?」
再加上他早從2007年開始用臉書,當時就感覺到「有一件事情正在改變」,「大家現在講AR、VR,其實從社群發展的那幾年開始,我們已經都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了,以流量、以我有沒有被人關注,來判斷自己好不好。有些人甚至會有很矛盾的心態,彷彿要曬了恩愛,才能確定我是不是愛這個人。」
一直以來被教育要「被看見人生才算值得」的他,當《返校》登頂破億票房與金馬殿堂時卻無喜悦實感,在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為何而空虛的混亂下,看到一個明明沒有結果、還是奮力嚇人的女鬼時,忍不住一陣「啊,好酸喔⋯⋯」他這才明白,原來想講的是自己的成就焦慮,以及對自我價值的不確定。
原來我們都是想被看見的鬼
《鬼才之道》用「看不見」的鬼,隱喻人類想「被看見」的渴望與焦慮,只有具備嚇人才華的鬼能成為厲鬼,必須不斷嚇人才可以滯留陽間。徐漢強說,做架空世界觀最難的就是無法做田野,於是想到譬喻上接近的「網紅」,觀看講述網紅造假的《Fake Famous》、揭露幕後心酸的《為寂寞在唱歌》等紀錄片,再「反推」回鬼的世界觀。
蔡坤霖也經常給他開書單,包括千禧世代倦怠潮、存在主義等等,《薛西佛斯的神話》亦為故事走向提供靈感,「片子其實到後面抓到一個重點,就是本質主義和存在主義的衝突。」本質主義認為人出生一定有目的與價值,存在主義則否定存在的客觀意義,但當人認清這件事後,要怎麼詮釋都可以。
在這個求關注的世界,媒體是很重要的一環,「我們想把不同的媒體流變做出來。」片中可看到80、90年代的綜藝節目與訪談節目,一直到新聞台、網路直播。姚以緹飾演的潔西卡更在媒體流變中,善用網路嚇人,晉升新一代女鬼天后。徐漢強說,「鬼也要與時俱進」的靈感來自貞子,由於歷年不斷推出新片,最早設定為看詛咒錄影帶、即會從電視機爬出,後來變成燒DVD、看網路影片,最新則是智慧型手機,但手機螢幕太小,貞子若從裡面爬出來會太小隻,所以現身機制又再改良。
不過一隻鬼的爆紅也不一定只靠努力,徐漢強回看紅衣小女孩最初在節目上被民眾拍到的「初登場」,思索「她會不會只是不小心被拍到,所以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紅?」這個想法也延伸成為片中「紅衣小女鬼」的鬼設。
不特意面向大眾的惡搞喜劇類型片
多數導演的第一部電影會最貼近自己,但《返校》之於徐漢強卻是相反,擅長諷刺喜劇的他,《鬼才之道》更像實質意義的首部長片,也說「這次從頭到尾都滿任性」。愛在片中埋彩蛋的他,標誌性的「長頸鹿」這次可放得「超沒節操」,連早期AFK PL@YERS惡搞韓劇和鄉土劇的主題曲、《聖筊》的土炮科技產品「BWEI」的廣告都在背景音登場,他說本來還要上字幕,自覺太過分所以作罷。
飛快的節奏與轉場則是受到「血腥冰淇淋三部曲」的英國導演Edgar Wright啟發,他過去拍完《返校》、《聖筊》都認為「節奏還可以再快」,這次決定照自己喜歡的節奏試一次,表演時直接請演員加速、講話都不要有空檔。
在徐漢強的創作歷程中,的確被許多人認為很會「算計」商業節奏,但他不過是按本能行事。「大家好像把類型片這件事,想得很市儈。我同時可以看藝術片跟商業片,但我慢慢發現,我就是比較喜歡做類型片,那就表示我是一個市儈的人嗎?」他說,所謂誰可以拍商業片、誰可以拍作者電影,不是創作者決定的,而是創作者到頭來都只能做自己喜歡的東西,至於會被什麼樣的人接受則不可考。
喜歡惡搞的源頭,徐漢強自認從小就是「表面上看起來很乖,但是是屁孩的人」,小學、國中到高中,只要看到國文課本裡有故事型的課文,絕對會改成惡搞漫畫,「而且我一定會在那一課被教之前,就讓全班同學都看過,因為我要破壞課文的嚴肅性。」
以《論語》為例,他會把孔子塑造成很容易自high的人,愛講大道理但聽起來又很奇怪,被弟子吐槽時就說:「沒關係,所以就是那樣。」又或是孔子帶著弟子去溪邊卻突然脫光,造成弟子困擾還笑笑說:「大家一起脫啊,沒關係。」當老師教到那課時,同學便開始此起彼落竊笑,「那是我的樂趣來源,也是我可以健康長大的原因之一。」
沒有才華,只有經歷
其實《鬼才之道》中的「同學」,有一半以上取材自徐漢強的真實人生,生前不斷滿足家人期待的同學,卻成了死後連自己怨恨什麼都不知道的鬼。徐漢強用「鏡子」形容自己,做任何事都想映照出他人期待,開始拍片後更是加劇。他坦言,「做完《鬼才》的時候有點恐慌,《返校》畢竟是在服務另外一個故事,但《鬼才》是一個從零開始、從我自己出發的故事,一直以為做完之後會比較踏實,但是沒有。」
也是在創作這兩部長片的過程中,他慢慢認識自己的性格,過去一直以為當導演就是做好自己的事,事實上還得處理很多和人有關的事。他說,大家總認為導演什麼都知道、導演一定想清楚了才會開拍,但創作不是數學題也不是選擇題,任何決定都不是「選什麼東西」就結束的。「但我們很常被這樣要求,所以不知道的時候,也會假裝我在沉思,或是我在考慮,其實腦袋是一片空白,想說完蛋了,我要怎麼辦?」
這個被票房與獎項看見才華的導演,卻似乎沒有被自己所看見。「老實說,我不是真的相信『才華』這個詞。」徐漢強認為,才華是太多東西的組合,特別會察言觀色的人,可能因為小時候爸媽會莫名其妙暴怒,或是家境優渥的小孩可以學音樂,因而對聲音敏感。人生不像故事有起承轉合與前因後果,每個當下都是無法決定的隨機經歷所組成,「所以對我來講只有經歷。」因此片中才有這句台詞:「什麼是才華?就是你被看見,別人就會覺得你有才華。」想被看見的焦慮永遠存在也永恆無解,但當自己把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後,可以和解。
徐漢強
世新廣電所畢業,動畫製作團體AFK PL@YERS創始人之一。2005年以《請登入線實》榮獲金鐘獎最佳單元劇導演獎。2017年VR短片《全能元神宮改造王》入選美國日舞影展、韓國富川國際奇幻影展等多個國際影展。2019年首部長片《返校》上映,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最佳改編劇本。2023年以《你的婚姻不是你的婚姻-聖筊》入圍金鐘獎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導演獎。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牽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