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物致於此小得盈滿。
毛雨如絲,前往池上藝術村龍仔尾一號的藝術家工作室路上,蔣勳老師興奮地指向路旁廣袤翠綠稻海說,你們看,5月中稻穗就這樣一粒粒逐漸抽滿!沒有喧囂車聲、沒有爭相擠向天際線的大廈,自然成為大地的主人,24節氣中的「小滿」在池上村落中獲得清楚印證。夜晚漫行,香氣微微飄散,無需雙眼,單憑嗅覺,就能感受共處於一天一地的苦楝樹群。
「我在池上找到了自然、晨昏、節氣。」已在池上藝術村駐村八個月的蔣勳,遠離台北,偏居於此。若說台北是其繁華的現代之眼、巴黎是他25歲的出走未設限世界,那麼池上就是其永劫回歸的心靈故鄉,甚而更是「救贖」,讓許多迷失在都會裡的人,向內底深掘許久未見的自己,找到創作初衷。
「我現在還是喜歡台北,因為台北是通往世界的窗口,在那才能看見Pina Bausch啊!但若讓我一直在台北,我會恨台北。現在離開後,聽到朋友罵台北,我覺得也還好嘛,因為我有地方回去,回到池上讓我有著篤定感。」總是笑著以池上人自居的蔣勳,過往少畫風景,現在每天早中晚沿著水圳漫步,左右兩旁的海岸及中央山脈,一日四季的池上風景,有著紀錄不完的光影變化雲墨濃淡,手機無法捕捉的細微變化,就拿出紙本開始速寫,池上風景成為蔣勳的創作源泉。或以油畫;或重拾久違水墨與壓克力顏料結合,以前者表現意境,後者表現池上飽和度極高的色彩,「池上的綠甚至比翡翠還要綠,還要美!」
當藝術聚落進入鄉村
池上藝術村開幕的這個月,也正是蕭麗紅成立的竹圍工作室20周年。20多年來,從早期竹圍工作室,至近幾年的寶藏巖、20號倉庫藝術特區、台東糖廠聚落等等,藝術村逐漸蔓延於城市及鄉間中,藝術村角色也從單純的藝術家創作交流基地,延伸為社區再造的觸媒與軟體,更打開偏遠鄉間住民的第一扇藝術之窗。
「我覺得文化不該有明顯清楚的分類。」本身愛繪畫也愛寫作的蔣勳,過往在東海美術擔任系主任時,發現許多不愛畫畫的學生皆是從小就讀美術班,太早定位反窒息了興趣的出芽。因此邀請駐村者遍及文學、音樂、藝術各領域,多面向創作者入駐,就是希冀讓池上的孩子看見多種創作形式,告訴他們若對創作有興趣,無需過早侷限自己定位,世界還有很多可能。
池上藝術村在其規劃下,未來邀請駐村者,以欠缺資源的台灣年輕藝術家及創作者為主。循著兩條脈絡發展,透過教育讓池上住民接觸藝術,之前曾邀請旅法藝術家魏禎宏至池上國中與學生一同創作木刻版畫;7月時藝術家曾永玲,則將金工藝術帶至池上,讓池上住民認識金屬材質的無限可能。另一脈絡則是讓長期駐村的藝術家,回歸沉澱,以池上為背景專心創作,不要求要與當地互動,讓藝術家做自己,也不要求留下作品或創作作品數,保留藝術家最珍貴的「創作純粹性」。
藝術進駐企業讓藝術村走出去
「未來我們更希望能將池上藝術村推出去,而不只是在池上。」除了與台東美術館的串聯。結合台灣好基金會柯文昌董事長的企業人脈,未來蔣勳更希望發起「讓藝術進駐企業」的運動!藝術進駐企業在美國早已行之有年,台灣卻仍付之闕如,美術館概念不再是北美館高美館的神聖場域,與其期待大眾進入美術館,不如將藝術送至大眾面前,讓大眾能無壓力的接觸藝術。
「藝術不應該是讓人懼怕的!」蔣勳說。「若能在台積電、聯電的員工休息室展示駐村藝術家作品,喝咖啡時就能看到,這樣輕鬆看藝術的感覺才是比較對的!」藝術進駐企業,讓高壓工作的城市人獲得紓解,藝術與企業的關係不再只是單向協助,而能雙向互補。
池上藝術村的經營,除了現有透過企業贊助,未來若藝術家願意將藝術品進駐企業展出,也可能標價出售。相較於現今畫廊對於年輕藝術家的高抽成數,雖仍未定論,但在蔣勳與台灣好基金會的討論中,收入大部分將回歸藝術家,協助年輕藝術家發展,剩餘利潤則回饋成立基金,協助池上繼續發展,讓藝術與在地能共好發展。
回歸創作初衷
面對中國藝術近幾年在世界各大展覽及市場的強力發聲,台灣藝術在總是要求量化產值的政府政策下,早已遠離繁盛的90年代,甚至逐漸邊緣化。
「藝術的確與政治、經濟的強勢綁在一起,是會被炒作的。我覺得好吧,那就讓中國去經歷這樣一個劫難,台灣能不能好好想想創作是什麼?這對台灣是一個救贖。台灣這幾年的藝術發展真的是走投無路,你看香港的Art Basel就知道,但我真的很高興,我們終於能回來想創作,而不再是市場!」
想像梵谷在精神病院創作的那一年,何曾想過市場?宋代文人畫的發展,也是為了背離職業畫家市場;黃公望為何直至82歲才畫《富春山居圖》,蔣勳舉證歷歷。如果藝術不再純粹、沒有靈光、不再是表達你最想對世界說的話、不再是你自己,而是市場,那麼藝術仍是藝術,抑或早已沈淪為商品?
「如果你有一個愛美的底限,就應該拒絕一些東西!」蔣勳堅定地說。
美的經驗是會救你
的「我始終相信美的力量有時比宗教更大,那種美的經驗是會救你的。」
20幾年前,蔣勳曾與畫家楚戈、詩人席慕容帶著一群東海美術學生,每人身上帶著竹筒飯,就這樣開始在太魯閣步行寫生。一夜月圓,月光輕輕貼上立霧溪峽谷,整個峽谷瑩瑩發亮,連最聒噪的學生都靜默,是自然的美讓起伏不定的心獲得平靜,讓一切得到救贖。
這群學生,現今行至人生中段,彼時記憶仍然清晰如昔。「我們的美術老師要教的就是這件事,面對大自然我們熱淚盈眶。美術這個字,我覺得美比術重要,台灣一直在練『術』,美卻不見了。」
「我們是否可以不要畫人是焦慮、恐慌、虛無?」蔣勳提問著,池上的自然與土地倫理以無盡星空、潺潺水流聲為其找出解答。
一切因為我們離自然、離土地那麼遠。一旦你回到自然,真正睜開雙眼、緩吐氣息,你會發現,土地能教我們的事,還有很多。
漫步池上藝術村
池上藝術村開幕了!五年來,台灣好基金會在池上深耕。春耕在此吟詩、夏耘共食米之饗宴、秋收雲門、優人神鼓的一次次動人表演,今年台灣好基金會更於池上萬安村、錦園村、大埔村、池上老街等多處,租賃修復老屋,打造池上藝術村。始終認為台灣每一個鄉鎮都有其獨特之美的台灣好基金會董事長柯文昌,於今年6月開始第一年的池上藝術村實驗階段;總顧問蔣勳希望將池上藝術村打造為台灣的「巴比松村」1,重新找回土地與自然的價值,打造出池上獨有的藝術畫派。
池上建興米廠的梁大哥(梁正賢),這位蔣勳始終笑著說搞不懂怎麼會這麼大方的在地住民,更將其過往儲存公糧的多米力穀倉捐出,提供台灣好基金會興建未來的池上美術館。
池上美術館邀請長期關注自然地景與建築的建築師陳冠華設計,在花東有近10件住宅作品的他,每件作品皆透過長期駐紮於基地,觀察風向、日照、地景等自然條件後才設計,對他而言,建築絕非建築師的一廂情願,而是深入聆聽住民的生活。池上美術館的設計過程也是如此,陳冠華與其工作團隊,將透過一次次的田野調查,理解在地文化肌理後再設計,讓池上美術館成為村民的共同記憶,而不再只是白盒子的神聖聖殿。
下次來到池上,不僅與自然相遇,更可期待藝術在大地逐漸發芽。跟著La Vie先一起巡晃這些散布於村落中的畫室,想像未來池上的藝術風景,如果愛上這裡,主動向台灣好基金會詢問,或許你就是下一位駐村藝術家!
註1:巴比松畫派興起於1830~1840年的法國鄉村風景畫派,以米勒、盧梭為代表藝術家,藝術家們移居至巴黎南郊的巴比松村,畫作關注於土地及人之價值,可謂對於當時城市發展的反動。
PROFILE/蔣勳
現任《聯合文學》社長、池上藝術村總顧問。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年返臺。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先後任教於文化、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他既是詩人、作家也是藝術家,深深關懷台灣這片土地以及美學教育的發展,著有《美的覺醒》、《捨得,捨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等書。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5年0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