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位朋友叫做玉惠,是來自台南的芬蘭媳婦,正在當地唸MAVA課程,有一回我請教她對於當地人際關係的看法:「你因為結婚所以定居在芬蘭,所以看到芬蘭的人際跟家庭,比起在台灣的人際關係,台灣人在芬蘭跟其他台灣人的關係,還有台灣人跟當地芬蘭人的關係,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呢?」「芬蘭人是慢熟的,很多事都是如此,人際關係亦是。」她想了想說。「芬蘭家庭關係,目前我所接觸過的芬蘭家庭都是很有愛、很密切,但是家人之間卻沒有強烈的依賴感,芬蘭人從小就被教育要獨立自主,大概十八歲之後,很多芬蘭年輕人都會搬出去住,讀書工作養活自己。芬蘭家人之間什麼都談,不避諱說出自己的難處。這和台灣家庭關係很不一樣,台灣家人之間都太過在意對方的看法。父母太過於保護孩子,孩子太依賴父母。」
玉惠來自人際關係濃厚的台南,對於人際關係特別有感。「妳的觀察,跟台灣人比起來,芬蘭人身邊朋友多嗎?」我又接著問,因為我不只一次聽過芬蘭人被其他外國人形容為「超自閉」、「難相處」。「這要看每個芬蘭人的個性,我見過身邊較活潑積極的芬蘭人,朋友很多,活動很多。也遇過身邊只有一到兩位好友的芬蘭人,用五支手指頭來算都夠用。不過,無論內向或外向的芬蘭人,真正的知心好友,那還真的不多,平均兩到三位而已。」
這讓我聯想到,我時常跟剛認識的德國朋友開玩笑,「我有超能力喔!我可以看你的臉就知道你有幾個好朋友。」「怎麼可能?」他們完全不相信。「那我看看⋯你有三個好朋友。」我說。「你怎麼會知道!」德國人覺得這簡直是太神奇了。「因為你們德國人,每個人都不多不少,剛好有三個朋友啊!」我總是笑著解釋。我的德國朋友一開始聽到這種說法,都會覺得我胡說八道,但是仔細算算,才發現他們真正的好朋友,的確就是不多不少,剛好三個。因為務實的德國人,要開一台車出去玩,四個人剛好。一起吃飯,一桌四個人剛好,不多不少,可以聊天深談,又不會無聊。除非其中一個人搬到外地,或是不幸去世,否則德國成年人不會去交新的好朋友,「我已經有好朋友了啊!」
表面上好像台灣人「好相處」,朋友多,歐洲人「難相處」,朋友少。但是仔細想想,那些我們表面上稱為朋友的,交情夠不夠深?夠不夠不全面?我們習慣在人際關係上,將每個朋友劃分某個特定的時空條件,這個可以聊感情,但是不適合談工作;那個可以逛街購物,但是經濟有困難時不能借錢;誰誰誰家雖然我不喜歡,但是可以免費借住,所以表面上要維持關係;跟誰可以一起旅行,至於另一個誰喝喝下午茶就好。喔對了,切記只可以跟誰抱怨某某,卻不能跟他抱怨另一個誰。對於台灣人來說,這些每個都叫做朋友。但是這樣「只有一部分可以交往」的關係,在許多歐洲人的眼中,根本就不能算是朋友。於是我可以想像芬蘭人在傾聽了你聊天之後,一針見血的說:「你根本就沒有朋友啊。」然後你一氣之下就跟他絕交了。但這個歐洲人可能只是說了你自己不願意面對的實話。
難怪馬克‧吐溫說「旅行是偏見,偏執和狹隘的殺手(“Travel is fatal to prejudice, bigotry, and narrow-mindedness.”)」。去一個跟自己原本生活環境、語言、社會階層都有很大差別的世界,往往可以幫助我們較快能夠透過對一個社會細節的觀察和理解,進一步了解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進一步成為我們想要在世界上看到的改變。我忍不住想,台灣對芬蘭應該感到有興趣的,與其著重在模仿教育制度的改革,還不如人際關係之間的省思。畢竟在邁向成熟社會的過程中,我們真正需要的,再也不是更多表面的制度,而是改變深層父母、子女之間的親子關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最重要的是與自己的關係。
這麼說來,去芬蘭生活,更像是一種梳理人際關係的修行。
Text / 褚士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