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跟幾個好朋友一起組隊到富士山參加一年一度的自行車賽。其中一個隊友Nini,在我們隊伍選手中,是最愛美的,所以不上場的時候,常常在一旁補被汗弄花的妝。按照腳力不同,通常F1賽道以自行車速計算每一輪是十二到十五分鐘,比賽成績是計算總圈數的耐力賽,回來的選手將感應腳環換到下一個選手的腳踝,就輪下一位上場。結果其中有一回,Nini竟然姍姍騎了二十七分鐘才回來。
「還好嗎?」同隊的台灣女選手Julia和Lemona紛紛天真地上前關心,「怎麼了嗎?是不是抽筋?還是不舒服?」只有我插著腰,兇巴巴的說:「給我看一下妳的手機!」果不其然,Nini的手機裡多了十五張在賽道中途,以美麗的富士山為背景的自拍。「我就知道!」我抱著頭大叫起來,「妳剛剛出場前在補妝,我就有不祥的預感!」「沒有啦!」Nini假裝氣喘吁吁,其實是掩飾心虛的說,「我都沒有停下來,是一邊騎一邊自拍的。」「竟然沿途拍了十五張回來,而且是滿意的佳作,不知道已經刪除幾張不滿意的!」我開始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只有停下來一次,而且一下下而已⋯」Nini忍不住笑出來,改口說。「才怪!」我又看了手機上的照片,「你看!每一張背後富士山的背景角度,明明都不一樣!」
雖然因為這樣,慢了人家整整一圈的速度,但其實我一點都沒有生氣。首先,我早就有心理準備,Nini一直以來,在不同的運動比賽都有這種驚人的紀錄,比如說有一年日月潭泳渡,當隊友上氣不接下氣上岸時,竟然看到Nini已經早就自己偷偷回來、在岸邊敷臉了。但我其實一點都不生氣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從來就沒有為了要贏得冠軍而來。
作為「538紅魔鬼隊」的成員,本來就是為了讓自己的生命增加更有趣的回憶,所以才遠渡重洋來到富士山麓的,能夠按照自己的步調完成這趟旅程,就是一種成功,雖然成績是團體的,但每個人的實現,在於挑戰自己最大的極限,而不是用自己的標準來要求別人。也只有這樣,我們都能夠一起笑著完成這場比賽。否則贏了比賽,卻失去隊友,這樣的勝利不是很寂寞嗎?
能夠像保羅.索魯所說的,藉由旅行為自己的人生找出定義的人,包括休學或辭職去打工度假一、兩年的年輕人,面臨的壓力也很類似。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的人,往往不是站在社會上金字塔頂端的優勝者,因為越成功的人,是越不相信自己有時間為人生按暫停鍵的。「浪費了一年,回來以後豈不就晚了別人一年?」
這種失敗的恐懼,阻止許多人,無論跑得快或慢,都不敢將自己的生命腳步慢下來。畢竟,旅行本來就是為了知道人之所以為什麼為人,如果只有贏的才是人,輸的都不是人,這樣的生命是動物性的,只適合在弱肉強食的野外求生。
失敗的快樂,其實是每個人都有的一種微妙心理。
理解這種好像很荒謬的,因為失敗而帶來的快樂,其實是幫助我們學會跨越「競爭式的思考(beyond competitive thinking)」的寶物。旅行者因為選擇旅行,等於按下了社會競賽的暫停鍵,優雅地接受被跑得比自己更慢的人超越,既不遺憾、也不生氣。
表面上來說,旅行者無疑就是為自己的人生選擇了「落後」與「失敗」,但是當我們終於有機會跟那些為了變成成功者而紅了眼的選手們,拉出了一段距離以後,反而能夠更清楚的看清楚真正的目的地在哪裡,並非所有在同一個跑道上的人,就得要參加同一場比賽。大部分的競賽,終點就是起點,表面上廝殺得你死我活,其實只是繞了一圈,哪裡都沒有去,不是嗎?
最終一場哪裡都沒有去的距離賽,就算被超越又有什麼關係?大部份的環遊世界旅行,不也就是繞著地球走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嗎?旅行者跟在籠子裡繞著鐵圈奮力奔跑的小白鼠不同,在於小白鼠追尋「成功」的終點,但是旅行者在路上,能夠自在地停下來,花時間享受沿路風景的人,才算到這世界活了一遭。更高段的旅行者,甚至能夠優雅地面對被超越的壓力。因為對於旅行者來說,「在路上」這件事,遠遠比「勝利」、「終點」還要迷人好幾千倍。
Text / 褚士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