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 從蘭陽平原田野間到站上日本建築聖殿 站在宜蘭田中央的建築大師黃聲遠

2015年7月,長期耕耘於宜蘭二十餘年,由建築師黃聲遠帶領的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後簡稱田中央)首度跨越太平洋,在日本知名建築藝廊TOTO GALLERY‧MA(TOTO 間美術館,後簡稱間美術館)展出個展。做為首度獲邀的台灣建築團隊,在這座過往曾經展出安藤忠雄、伊東豊雄、SANAA等建築大師的日本建築聖殿中展出,同時為田中央出版專書,對於田中央而言無疑是一大肯定,更是台灣建築史的里程碑。

 

La Vie此次親往宜蘭田中央,專訪主持建築師黃聲遠、執行長杜德裕及田中央的夥伴們,並跨海專訪間美術館營運委員會的成員、日本建築大師內藤廣,從台灣在地及日本異地雙視角,一同理解田中央的建築精神及那可貴的宜蘭經驗。

 

黃聲遠與宜蘭二十幾年的對談熟悉到從水高就能知悉時間與季節的變化,他說:「其實你在宜蘭住久了,對於每天水的高度是會有感覺的。而蘭陽平原最美的就是水的穩定度,放眼台灣,像宜蘭水文分布如微血管那樣密的地方其實很少。」

 

建築形式反映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長期在宜蘭經營的他,學界曾以「批判性地域主義」理解他的作品,回應他從在地出發卻又非懷舊的風土建築,並仍然掌握現代主義的現代性及進步性精神。他笑著說:「其實我沒有想這麼多耶,因為我個性上還是比較爭取不被束縛的狀態。我真正關心的應該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那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模糊及重疊的。在美國求學工作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會回來的,因為在外地,一旦說再見就是真的再見了;但在台灣,他形容就像是爸媽跟你說早上去工作,傍晚會回來,我們共走過一段,雖然短暫分離,但之後又會再度相遇。「你會對這種事情充滿期待。我一直對於重疊、對不準、不穩定的感覺是有興趣的,所以你可以在我們的建築作品看見有許多這樣的呈現。」因而在宜蘭社福館、礁溪生活學習館、或是羅東文化工場皆可窺見每個系統獨立存在,卻又相互重疊交叉的設計關係。

 

關注於人的特質同時也體現他對公共空間的關懷,在丟丟銅森林、宜蘭三星展演場及大尺度的羅東文化工場,皆以棚架形式為城市鄉鎮留下「空」,取代商場興建,讓在地住民擁有活動場所。於羅東文化工場連接運動場之處,捨棄平地規劃,因為平坦土地很有可能被運用為籃球場,一旦固化功能,就被部分使用者獨占,喪失了所有大眾可接近的親近性,因而他設計了一片斜緩草坡,不僅順利銜接棚架廣場與操場的高低差,不限定場域功能,更擴及了大眾的使用可能性

 

不提出落入俗套的答案

「你知道要做一個有文化意識的建築師,是要耐罵的。」


許多人都以一股革命般的反抗精神形容田中央,黃聲遠老實說:「其實我們早期也沒有故意想到反抗,只是覺得若回應的是一個太過俗套的答案,那做不做似乎沒那麼大的差別。」


最近在淡水開幕的雲門劇場也是如此。對於這片曾是中央廣播電台的基地、威權氣息濃厚的場域,黃聲遠在建築細節中隱喻著他對於後殖民時代及曾為軍方建築的態度。在建築形式上,除了對應觀音山山景的建築造型,呈現雲門的大器;他堅持保持建築的不完整感、粗糙感、臨時性,表現出雲門的草創精神,甚至刻意留下一些可能會被批評的破綻。「我抗拒的是不喜歡別人跟我說何者較好,當你給出一個幾乎完成的答案,就會有比較。所以我從來不讓它完成,因為這世界不該有答案。面對那些破綻,我是真的不知道答案,如果在我不清楚答案的情況下,勉強去回應它,我寧可留到未來。」這些黃聲遠在一些細節中留下「破綻」並不影響結構安全,也非刻意地留下問題引發討論,只是誠實面對自己的未知。

 

從建築至基礎建設,整合性思考城市議題

尋逛宜蘭,從西堤屋橋延伸至津梅棧道、冬山河水門橋、至最近正在施工中的寒華橋,田中央的作品從來不僅限於建築,更擴及至大型的土木工程建設,這是在分工極細的日本建築界難以想像的。位於寒溪之上,連接宜蘭原住民部落的寒華橋,在田中央的想像中,不再只運用漂亮欄杆形塑橋樑美學,他們讓寒華橋呈現如溪底砂石般的質感,橋樑不再突兀於地景間,而是隱身於其中,化為自然中的一部分

 

「我發現我對於這些基礎建設(Infrastructure)的興趣,慢慢都比建築還要大。」黃聲遠說。「我們現在的土木工程例如道路或橋樑,都只有『環境影響評估』,未來能不能有『文化性影響評估』呢?如果能讓對藝術、美感比較有感覺的人進入,加入一些無形效益,會讓投資更值得。」黃聲遠反思的是城市基礎建設的整合思考,在規劃交通系統時,除了本位的交通思索之外,仍需考慮美學等文化性多面向討論,相較於建築對於公眾產生的效果,基礎建設泛出的漣漪可能還要更大,受益的人還要更多,這也是田中央積極參與交通系統甚至觀光整合行銷系統的主要原因。

 

非城非鄉的想像

二十年來,宜蘭從一座無以名狀的場域,在田中央、公部門、工程部門及在地住民的奮鬥下,逐漸擁有了自己的樣貌。雪隧通車後,更成為忙碌大城的後山桃花源,但也無可避免的面對城市發展進程中的難題。從前黃聲遠提出了一個城市不超過10萬人的想像,如今他漸漸萌生「非城又非鄉」的不同想法。因為如果城市不超過10萬人,城市無法更新,但若一直將容積塞到城中心,高密度的城中心住民們又犧牲了生活品質。如何兼顧城市及鄉村的生活品質?

 

黃聲遠提問著:「如果我們把重點放在『山跟海的有意思』,以嚴格生態保育規定維護宜蘭的山跟海,但在宜蘭中央高速公路以西的區域放鬆一些容積限制,這是我最近的思考,讓宜蘭非城又非鄉。」模糊城與鄉的邊際,創造出城市邊緣的氣氛,讓不管或城或鄉的宜蘭住民皆能親近自然與綠地,是黃聲遠所提出的未來想像。


(2018/04/30更新) 獲頒第三屆總統創新獎 黃聲遠以家書點出台灣建築界困境

以個人名義獲頒第三屆總統創新獎的建築師黃聲遠,發表得獎感言時,以「寫給女兒的一封信」訴緩緩道出台灣建築界面臨的問題,他提到台灣至今依然沒有一座建築博物館,承接公共工程案時,也得時常面臨資金短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困境,但他看見許多同樣意識到問題的優秀建築師開始改革自己,他盼望「不只站在高牆的另一邊,而且決心把事情做好。高牆有一天會變成土壤,有一天會變成支持你們的肩膀」。

 

節錄部分內容

在歐洲,我們終於平等的交到了很多朋友,透過各國之間友好的「建築博物館互助系統」,避開被孤立,分享台灣的美好。只是他們不得不驚訝:台灣至今沒有建築美術館,「你們的審美和認同如何累積?台灣是怎麼做到讓孩子們,#甚至未來的公務員覺得美好家園的重要?」其實他們還不知道,台灣連以前做好的公共空間,都沒有能「好好養護」的文化。

 

那天,看妳申請大學,跳過選填建築的時候,我竟然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已經55歲了,還得常常向已經有各種病痛的爺爺奶奶借錢發薪水。

 

好笑的是設計公共工程,不只得先幫國家融資,面對一次又一次「就算承辦人員有心,卻一不小心又抄到舊條款」的惡夢,堅持不放棄,是不願讓承受越來越多文書規定的青年徹底失望、甚至不願意再進場。小米呀小米,能夠「批判近利、反省未來」的公共建築,永遠是全世界人民據以相信「自己可以做主」的心理基礎;聽見別人的聲音,超越被框住的夢想。完全忘掉自己、奮力一搏的那一刻,我們才有機會從本質中「創新」。

 

而我最要好的朋友們,包括妳的媽媽,都仍在社會最需要的時候奮不顧身。我們都曾被調查,我們都曾被搜索,親愛的小米,當他們衝進家門的時候,我知道你不會哭。

 

我們選擇不只站在高牆的另一邊,而且決心把事情做好。
高牆有一天會變成土壤,有一天會變成支持你們的肩膀。

 

不是所有的事都源起於公家,在每一個角落努力,我相信從理想出發的政府,一定不會忘掉初衷。親愛的小米,在妳離開家鄉獨立飛翔的時刻,請不要忘記,幸運做為台灣人永遠的堅持:

 

生而自由,和風一樣自由,和雨一樣自由,和野草一樣的自由。

做和不做,都是我們自己的決定。

 

Info | 黃聲遠建築師

 

黃聲遠,1963年生於台北,台灣東海大學建築學士,美國耶魯大學建築碩士,早年曾於Eric Owen Moss Architects擔任Project Associate,回台灣前於North Carolina State University任教。

 

他堅信建築的根基是紮在真實的生活上,但生活最真實的狀態,卻非物理驗體般固定不動,而是無時無刻變化。因此,這精確的認知本身,卻潛在地指向不精確的或變動的狀態,這就是黃聲遠與後來成形的田中央創作的特質。

 

那些你也許還不知道的宜蘭之美 跟著田中央建築逛宜蘭

 

Text/彭永翔 Photo/王漢順 via/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5年0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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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藝術家王德瑜、建築師林柏陽:從忠泰《感知現場》到桃園兒美館〈我的重力坡〉跨域合作,顛覆你的空間感官

專訪藝術家王德瑜、建築師林柏陽:從忠泰《感知現場》到桃園兒美館〈我的重力坡〉跨域合作,顛覆你的空間感官

當藝術撞上建築會是什麼模樣?藝術家王德瑜與境衍設計主持建築師林柏陽再次於桃園市兒童美術館跨界合作裝置作品〈我的重力坡〉,打破你的身體平衡,大開感官。

科學革命的重要起源之一,便是重力。王德瑜笑著說,當初構思〈我的重力坡〉時,腦海首先浮現英國「滾起司大賽」中,人們瘋狂飛撲追逐滾落乳酪的畫面,由此發想出讓民眾自由探索的斜坡設計。他觀察到,「在忠泰美術館的《感知現場——建築×藝術跨界展》中,像是將外部元素引入室內,而在這裡,視線與感知則完全相反,全被向外延伸。」因而,這次作品不同於王德瑜代表性的大型氣囊裝置,而是留下簡潔通透、視野無遮擋的空間,只打造一個斜坡,呼應了日本建築大師山本理顯以「透明」為設計語彙所打造的山形美術館。

斜坡上灑落的4個「巧翹板」,源自林柏陽的一次靈感。他曾打電話告訴王德瑜:「我覺得硬幣掉在地上,快要停止晃動的那個狀態很不錯。」王德瑜立即以鐵絲模擬出那流線的波動形態,再交由境衍設計進行3D列印,發展成原型。在特殊的力學設計下,無論是踩踏或是坐臥在巧翹板上,都能與山坡產生富有趣味的互動體驗,激發人們的想像力。

(攝影:羅柏麟)
王德瑜與林柏陽再度聯手,於桃園市兒童美術館打造裝置〈我的重力坡〉。(攝影:羅柏麟)

在感知現場跨域對話的試驗

回顧兩人2022年在《感知現場》的首次合作,忠泰美術館總監黃姍姍最先邀請了王德瑜,原本以為是要辦個展,但總監提到忠泰具有豐富的建築策展背景,詢問他是否介意加入一位建築師合作?「我想說那就太棒了!」經常擾動空間的他早想嘗試,只是始終沒有機會——那是完全不同的領域。林柏陽則坦言,當初他設想自己是「搭背景」的角色,「有些藝術品可能需要一個背景來襯托,我 一開始以為我的角色就是要去做那個背景。」經過每週密切的對話交流,他們漸漸理解彼此的創作理念。

儘管展間可以劃分各自發揮,但他們並不滿足於此。由於COVID-19疫情影響,展覽延後了一年,他們得以推翻最初的想法,又再不斷翻案,反覆觀察模型,思量著怎樣的感知空間最理想,彼此辯證出共識。兩人各有所長,彼此「放一點拿一點、放一點拿一點」的過程,境衍設計的同事都受不了說:「你們兩個現在是⋯⋯不要再推翻了!」

(圖片提供:忠泰美術館)
忠泰美術館2022年《感知現場》展中,從觀展動線、氣囊、空間、樓梯乃至落葉狀木椅的設計,都是王德瑜與林柏陽兩人不斷辯證後的共識。(圖片提供:忠泰美術館)

他們放入曲線樓梯、天井、木作裝置與巨大氣囊,讓整個美術館的量體化為一個巨型作品。柔軟的珍珠紗薄膜包覆住大部分室內,隨觀眾的摸索不斷改變形狀,變化著空氣流動與闇微的光線。林柏陽說,「比如說光線,我放進去之後可能就能跟德瑜產生對話。」在前檔展覽中,美術館窗戶都被遮住,使展間成為黑盒子,他直覺想到,大多數展覽皆仰賴人造投射光源,於是提出:要不要引入自然光、盡量不打燈?「那時候確實大膽,因為人們可能會說這樣好像沒有開展的感覺。」他們將外界的自然元素引進,例如光線,斜射入室內的光隨深度漸暗,調動觀眾的視覺感知;走到窗邊,人也得以眺望外部的風景,落葉狀木椅彷彿呼喚著窗外的小葉欖仁。

(圖片提供:忠泰美術館)
《感知現場》第一次打開館內天井空間,建造可步登的天井樓梯。(圖片提供:忠泰美術館)

當建築與藝術鬆動空間的定義

王德瑜第一次參訪境衍設計「那魯灣文化里民集會所」(2022)的經驗,讓他深刻體認到藝術家與建築師討論「邊界」時的差異。「我習慣在一個給定的空間裡面去想像,那時我才知道建築師的觀點是:這裡原本什麼東西都沒有。」斜屋頂不僅具備排水功能,更巧妙融入兒童滑梯、攀岩、「小綠丘」等遊樂設施,讓不同機能自然連結,視線則隨建築造型延伸至不遠處的海堤與吊橋,形成深具趣味的開放空間。

「我們藝術家在一個場域是要為觀眾創造事件,但就建築來說,日常生活裡的每個狀態,例如出門買午餐、曬個太陽,只要轉換一下視角,其實都可以成為事件。」對藝術家而言,人是特定時空下的「觀眾」,但對建築師來說則是「民眾」。林柏陽進一步補充,建築師不僅要考慮人們當下的感受,更必須設想10年、20年後的長期使用情境。

(圖片提供:境衍設計)
境衍設計「那魯灣文化里民集會所」(2022)成為新竹香山阿美族聚落的兩層樓集會空間與兒童遊戲場。(圖片提供:境衍設計)
(圖片提供:境衍設計,攝影:Wenya Studio)
「那魯灣文化里民集會所」二樓屋頂平台有數座小綠色山丘,孩子可以在一二樓空間之間盡情奔跑,休憩時更可遠眺寬闊海岸線。(圖片提供:境衍設計,攝影:Wenya Studio)

當初,林柏陽從技職轉進大學體系,從做中實學,才補足「虛」的理論,許多出發點、感官與設計本科不同。他回憶起兒時南方澳的家,房子前面5公尺就面對漁港,後面2、3樓可以一直延伸到海邊,鄰居的屋頂都能互相連通。「兒時記憶裡我對空間邊界的感受很不一樣,它不是那麼明確,會一直往外延伸、往外看。」這樣的空間經驗,深深影響了他的設計方式。

就像「新竹市三民國小附設幼兒園」(2021)中連續性的迴廊空間、「那魯灣文化里民集會所」四通八達的屋頂、以及內外邊界大開的「茄苳國小風雨球場」(2023)等作品,都特別重視人與空間的互動。透過空間的變化與連結,提升了使用上的包容性與開放性,讓不同年齡、族群 的人都能親近。這正是他所追求的建築「公共性」。

(圖片提供:境衍設計,攝影:Wenya Studio)
境衍設計「新竹市三民國小幼兒園」(2021)地面層的廊下成為縫隙空間,模糊室內外的界線。(圖片提供:境衍設計,攝影:Wenya Studio)
(圖片提供:境衍設計)
境衍設計「茄苳國小風雨球場」(2023)讓自然光、環境周遭的樹影引入室內空間,使得身體感受空間範圍不只限縮在室內的邊界。(圖片提供:境衍設計)

對此,王德瑜也回顧,他最初學習雕塑,求學期間老師陳世明提點他「雕塑以外的空間才是重點」。他便開始轉向注意與空間互動的關係,他代表性軟質的動力裝置「氣囊」手法慢慢成形,在空間中作用,挑動人探知空間的感官。他也持續試驗調動觀眾感知的策略,就像〈No. 31〉(1999),他在竹圍工作室屋頂放上一排椅子,邀請大家坐在屋頂的稜線上面。他與林柏陽相同,始終都在思考如何觸動人的感知。在這個 過程中,他們不斷探索並挑戰空間的界線,「我們讓它鬆動、讓它變動,讓它呈現不穩定的狀態,藉由這種不穩定,不只拉出了空間的邊緣和動線,同時也能觸發觀眾的感知。」

(圖片提供:王德瑜,攝影:凌瑋隆)
2017年德國慕尼黑聖路加教堂《PNEUMA- 王德瑜 凌瑋隆 雙個展》展出〈No. 91〉。(圖片提供:王德瑜,攝影:凌瑋隆)
王德瑜「2016茨城県北芸術祭」〈No. 85〉。(攝影:Keizo Kioku)
王德瑜「2016茨城県北芸術祭」〈No. 85〉。(攝影:Keizo Kioku)

當非日常藝術撞上日常的建築

憑藉二次合作的默契,加上桃園兒美館策展主題《新說小百科》明確鎖定親子孩童,比起上次耗時兩年,〈我的重力坡〉僅花幾個月便完成。作品運用斜坡創造不穩定的有機條件,讓人脫離平地重力,踩上坡面便會被帶至不同高度與角度。

王德瑜觀察到,「你會不斷切換平衡點,同時感受保持平穩或往下滑的刺激,進而尋找屬於自己的支點。」他設想大小朋友會更抬高視線,站在更高的山坡上觀看,這是對觀者感知的另一種提醒與召喚。兩面抬高的平緩斜坡正好對話山形屋頂,第三面則聳起蓋覆部分落地玻璃。林柏陽指出,若只有單一平面,空間便會給人壓迫感,而三面構築讓空間的深度截然不同。「其實不需要以如山脊般高聳的方式來表現,雖然只是一個簡單的坡面,微微的變動才是重要的。」林柏陽認為人的身體本能喜愛依靠角落,這「山稜線」也令空間性質也隨之變化,當人們往上攀爬時,身體便會自然歪斜、探索空間。

(攝影:羅柏麟)
王德瑜與林柏陽分享,這種聯手創作沒有友誼是很難完成的,是透過之前週週固定討論建立下基礎。(攝影:羅柏麟)

林柏陽分享,「在做建築的時候,我會盡量讓建築空間表達得少一點,因為我不太想表達太多東西。如果換成是表現性較強的建築師,跟德瑜合作起來會是另一種情況。」在兩人都抱持「退後」的理念上,王德瑜覺得非常幸運。他們坦言也會迷失,像一開始過分將注意力放在巧翹環上,期待看到觀眾跟他互動、體驗到什麼。可後來他們發現,小朋友更常或趴或坐在斜坡上拿畫版畫圖,或單純在斜面一直滑、一直滾。也還好,他們當初評估不放滿巧翹環,只留下4個,「你必須要留出空間來,讓他們的身體去感覺這個場域。」王德瑜說,他們是要創造一個融入的環境,不只是在創造一個藝術品。「藉由在空間中種種你看不見的細微安排,召喚起你的感官,它會看起來像是一個日常空間,可是又沒那麼日常。」這個看似平常、彷彿本就存在於美術館的空間,實則蘊藏著一場活動身體的冒險。其實,人們的感知早就被他們悄悄打開。

(攝影:羅柏麟)
王德瑜與林柏陽希望以一種「退讓」的姿態,讓觀眾自己感受作品(攝影:羅柏麟)

王德瑜+林柏陽〈我的重力坡〉

展覽時間|即日起-06.16

展覽地點|桃園市兒童美術館

開放時間|開館時間週三至週一 09:30-17:00(最後入場時間16:30),週二及國定假日休館

(攝影:羅柏麟)
(攝影:羅柏麟)

林柏陽
境衍設計主持建築師,長期關注建築的「公共性」。境衍設計由林柏陽、黃聖軒、何岳璟於2012年共同創立,領域橫跨空間運用整合顧問及建築、室內規劃設計等。事務所首件作品「山邑家」(2014)入圍ADA新銳建築獎;「進之宅」(2018)獲得TRAA第6屆台灣住宅建築獎首獎、入圍ADA新銳建築獎;新竹市「那魯灣文化里民集會所」(2022)獲2024台灣建築獎建築新人獎。近作包括茄苳國小風雨球場(2023)、竹蓮國小活動中心(2023)、埔心幼兒園(2023)等。

(攝影:羅柏麟)
(攝影:羅柏麟)

王德瑜
1970年生於台灣新竹,關注空間與身體的感知,透過極簡媒材探索人的存在狀態。以布料、光線、氣味等元素令感官經驗取代視覺,建立可供觀者體驗的共感場域。曾於台灣、馬來西亞、德國、北京等地舉辦個展,並參與台北雙年展(1996)、橫濱三年展(2005)、茨城縣北藝術祭(2016)、奧地利OK當代藝術中心(2019)、韓國釜山現代美術館(2019)等展覽。

文|吳哲夫 攝影|羅柏麟、朱祈安、凌瑋隆、拾蒔生活製作所、Wenya Studio 攝影助理|王涵葳
圖片提供|王德瑜、境衍設計、忠泰美術館 場地協力|桃園市兒童美術館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3月號《建築還能怎麼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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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負建築」大師隈研吾:以唐草紋設計,將城市綠帶編織進台中勤美術館

專訪「負建築」大師隈研吾:以唐草紋設計,將城市綠帶編織進台中勤美術館

勤美術館是「負建築」大師隈研吾在台灣的首座公共場館之作,座落於台中草悟道之上,彷彿將整座城市的綠意捲入館中。在旋風訪台之際,他親身分享勤美術館以及近年公共建築的設計實踐。

在2018年,隈研吾曾向La Vie分享,「來到台中草悟道時,讓我深深覺得在城市中有一條綿延不絕的綠帶公園,是相當特別的事,因為在台北、甚至是東京,都沒有這樣的環境。」

如今,在勤美誠品一旁4,000多坪的「勤美草悟生活圈」基地上,隈研吾面臨了一項挑戰:如何在高樓環伺的都市中,於不規則L型基地上打造一座融合美術館、教堂,且同時有機的景觀。他選擇以山形「掀開大地」的概念出發,運用木材與玻璃帷幕構築出薄而輕透的視覺外觀,並「讓綠色廊道延伸至建築內部」,創造出宛如「唐草紋」般優雅流動的空間。他說明,「不只是日本,植物紋樣是亞洲各國共通的元素之一,我想將這樣的植栽元素融入設計之中。」他透露,綠地輪廓的捲曲形態強調了美術館與綠帶景觀的動態連結,連戶外藝術作品的擺放方式也彷彿被綠意纏繞其中。建築內部隨著穹頂高低起伏,搭配木質格柵及岩板牆,營造出如同漫步山谷般層次豐富的體感。

(圖片提供:勤美術館,攝影:楊承)
勤美術館室內設計以建材和高低起伏的線條擬仿大自然線體的韻律與流動,螺旋的樓梯也如「唐草紋」般彷彿要將觀眾捲入其中。(圖片提供:勤美術館,攝影:楊承)

低伏入地,擁抱環境的建築語言

1990年代《負建築》成書,隈研吾逐步確立了他的核心理念:建築不在於追求標新立異的「勝建築」,而是應當彰顯在地的自然環境與地形,展現謙遜退隱的弱姿態。2024年末,在勤美術館開幕與建築學者龔書章的對談中,他分享了近年公共建設的創作脈絡。以2000年完工的龜老山展望台為例,其設計思維與勤美術館不謀而合:建築體巧妙地融入山形之中,從城區望去宛如隱形;入口不僅通向建築,更串接後方山坡與城市另一端。「我想強調的是,在這生活的人們過往其實高度仰賴著周遭的自然環境,山裡有座神社,這開口正好承擔連結起城市與山之間的功用。」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Mitsumasa Fujitsuka)
龜老山展望台將建築本體巧妙融入了山形之中。(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Mitsumasa Fujitsuka)

在葡萄牙里斯本的「古爾本基安現代藝術中心擴建」(2024),他則以白色陶瓷磚鋪陳的大弧曲面屋頂,呼應日本建築中作為室內外過渡的「緣側」概念,成為人與自然交流的重要場所。早在2013年,法國「貝桑松區藝術中心」(Besançon Art Center and Cité de la Musique)的斜出屋簷便也運用了此概念,而屋頂錯落的開口則模擬陽光穿透樹葉縫隙的「木漏」意境,進一步消弭了人造建物與自然間的界線。

「美術館不應該是一個封閉的方盒子,而是要能夠向整座城市打開。」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Nicolas Waltefaugle)
法國貝桑松區藝術中心(Besançon Art Center and Cité de la Musique,2013)屋頂開口模擬日本文化「木漏」的意境。(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Nicolas Waltefaugle)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Fernando Guerra)
在葡萄牙古爾本基安現代藝術中心擴建(2024)案例中,新造的大弧度曲線穹頂延伸出的空間呼應日本建築的「緣側」概念,中介人造建築與自然間的關係。(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Fernando Guerra)

接壤周遭社區的邊緣也被隈研吾打開了,像是2021年丹麥「安徒生博物館」本館大部分沒入地面下,連同迷宮花園的整體高度都低於周遭街屋,自然地融入社區肌理之中。而在巴黎為迎接奧運啟用的「Saint-Denis Pleyel車站」(2024),多層次結構配置結合綠意盎然的屋頂花園,並串聯各層的人行坡道,民眾容易自在地登上廣場,車站不再只是車站,淡化了邊界而成為充滿活力的社區公園。

最近,他與K2LD Architects共同贏得新加坡「建國先賢紀念園」的國際競圖,在眾多厚重、雕塑風格強烈的方案間,他們提出了更具包容性的設計,讓開放的園區無縫融入市民的生活之中。「新加坡是個摩天大樓林立的城市,但有趣的是它同時非常重視綠化,而我認為未來城市正會以綠化為發展主體。」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Rasmus Hjortshøj- COAST)
丹麥安徒生博物館(2021)。(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Rasmus Hjortshøj- COAST)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Michel Denance)
巴黎Saint-Denis Pleyel車站(2024)。(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Michel Denance)

向自然打開的城市客廳

談到為2020東京奧運打造的國立競技場,隈研吾說明不同於一般大型運動設施常以混凝土建造,他反其道而行創造木質空間,採用來自日本國內47個都道府縣的木材,柔化其與周遭明治神宮外苑的接壤邊緣。而外飾木柵尺寸的10.5公分是日本家宅最常見的木材寬度,令人 感到熟悉、親切,這也見於勤美術館近1,282根垂直木柵,不過他坦言更為有機、流動感的曲線令每根格柵長短各異,使施工更具挑戰。

(圖片提供:Unsplash,攝影:Ryuno)
國立競技場外飾木柵軟化了建體的輪廓。(圖片提供:Unsplash,攝影:Ryuno)

木材是隈研吾最具代表性的材料,這得談到令他找回初衷、91%面積為森林覆蓋的四國高知「檮原町」。他曾於1987年參與鎮上公民館的保存運動,而他在混凝土灌製的東京M2大樓(1991)飽受批判後的沉寂時期回到了此地,深受當地環境與木匠精湛工藝啟發,在1997年完成「雲之上旅館」,此後陸續建造6件作品,奠基他往後探索材料為主軸的建築形式。其中「木橋美術館/雲上藝廊」(2010)既是橋又可以當作平地空間使用,也成為聯通過往舊時人們仰賴生活的「里山」與街道的軸線,身在此恍如置身森林間。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Takumi Ota)
木橋美術館/雲上藝廊(2010)是隈研吾在四國高知檮原町的6座作品之一,是「雲之上旅店」與溫泉的連結道路。(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Takumi Ota)

隈研吾不僅運用木材,從早期栃木那須「石之美術館」(2000)、萬里長城下的公社「竹屋」(2002),到近期韓國「Audeum音響美術館」(2024)以鋁與木質相互輝映,以及中國江蘇陶都宜興新作「UCCA陶美術館」(2024),採用工匠手作陶板堆疊出山丘狀的穹頂,不斷探索各種材質的可能性。

他提到UCCA因窯變而各具漸層色韻的屋頂陶板,「顏色的參差就像自然界裡的各種變化,我們就是想要保留下這種自然的隨機感受。」2018年落成的英國V&A博物館Dundee分館,靈感則源自日本寺廟拱門以及蘇格蘭聖基達群島懸崖的鬼斧神工。他解釋,洞窟展現出一種接近原始自然的氣息,而他試圖將這種感受延伸至現代建築。木質為公共場域帶來源於自然的溫潤色彩,讓建築猶如「城市的客廳」(Living Room for the City)。

「我也將勤美術館當作城市的客廳,世界各地、城市現在所需要的正是這樣的空間,在此自然與環境能被大家感知、認同。」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Namsun Lee)
Audeum音響博物館是隈研吾在韓國的第一座博物館作品,內部柔和質感的木質結構與外部堅硬的鋁材形成鮮明對比。(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Namsun Lee)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Eiichi Kano)
UCCA陶美術館屋頂由在地工匠燒製的陶板層層堆砌,在不同時間、角度的日照射下呈現多變有機的建築表情。(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Eiichi Kano)

「空」的負建築,卻更顯存在

隈研吾曾在《自然的建築》談到,他追求一種不安定的空間感,仿若隨時變化的有機體。龔書章談及勤美術館充滿生機的空間設計時問起這點,而隈研吾回應,「如果空間太過穩定,雖然讓人感到平靜舒適,但同時也容易變得封閉,反而是透過一些不穩定的元素,能讓人更容易親近、更願意進入這個空間。」他補充,這接近日本文化中的「空」或「禪」。

隈研吾也笑著回憶,雖常說丹下健三在1964年設計的國立代代木競技場帶給他的極大衝擊,是他最初的建築啟蒙,但實際上更早在念基督教幼稚園時,他就曾被教堂空間的莊嚴所震撼。其後在鐮倉的教會中學就讀時,一位有趣的外籍神父與當地寺院建立了深厚友誼,經常帶領學 生四處參訪,這時他發覺禪寺更具有獨特的魅力——那種空無一物,卻又與穩定概念相對的空間特質深深吸引著他。愈是消失、融入環境,反而更彰顯存在的特質,正是負建築理念的價值。

「那是一種『空』的概念,看似虛無,卻又充盈無限的存在。」

關於勤美術館,La Vie 7 問隈研吾

Q1:我們曾在 2018 年《隈研吾的材料公園》展覽期間採訪過你,至今歷經疫情等等諸多變化,你的建築理念是否有所演進?
 隈研吾 
我的核心理念從1990年代至今完全沒有改變,當時日本正臨泡沫經濟崩壞,許多東京的工作被取消,我便開始承接地方的小型案件。此後,也經歷數次地震等自然災害、COVID-19 的衝擊,這令我越來越確信:都市並不適合作為人類的居所。

Q2:勤美術館如何回應周遭環境?
 隈研吾 
美術館周圍林立著高樓大廈,但我們並不打算與這些高樓抗衡,而是將其視為「由美術館延伸而出的地景」,最終發展出讓大地升起的概念。

Q3:這次設計上最具挑戰性的部分是?
 隈研吾 
建築的動態曲線,以及植栽高低錯落設置時的細節。 

(圖片提供:勤美術館,攝影:楊承)
山形的勤美術館以「掀開大地」概念打造薄而輕透的視覺印象,並以「唐草」紋為設計靈感,彷彿將草悟道這城市綠帶捲入了美術館中。(圖片提供:勤美術館,攝影:楊承)

Q4:要如何從勤美術館之上理解你一貫的「 負建築」理念?
 隈研吾 
雖與周邊的高樓形成對比,但它不只有在高度上展現負建築概念,在材料方面,我也希望大家能注意到我們使用高樓大廈不會採用的建材(更加柔韌輕盈的鋼構)。

Q5:勤美術館尺度也不小,面對大型公共建築時你如何實踐「 負建築 」精神?
 隈研吾 
無論規模大小,我們的建築設計都是從融入在地出發。我們在大都市、鄉村等各種地方都有許多進行中的專案,除了巨大、迷你等尺度基準之外,重要的是所有專案都反映該地特有的歷史與風土文化。

Q6:在文化場館的設計方面,你如何汲取並回應不同地域特色?
 隈研吾 
對我們來說,深入理解每個地方,並運用適合該地的輪廓和材料進行設計是件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中國江蘇「UCCA陶美術館」和韓國「Audeum音響博物館」等專案幾乎在同時期設計,但完成的建築卻如此不同,這正展現我們的理念。

Q7:最後,能否談談你近期在台灣的計畫?
 隈研吾 
我們在台灣也有許多進行中的專案,而「逢甲大學共善樓」將是其中一個規模最大的專案之一,請期待負建築理念在其中的展現。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逢甲大學共善樓預計於今(2025)年完工,以大鵬展翅般造型營造出輕盈視覺。(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Designhouse)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攝影:Designhouse)

隈研吾

日本建築師,東京大學建築學系教授。1954年生,畢業自東京大學建築研究所碩士班,哥倫比亞大學建築與都市計畫學系客座研究員。知名作品有水/玻璃、馬頭町廣重美術館、長城下的竹屋、三得利美術館、福崎空中廣場等。中譯著作有《十宅論》、《再見.後現代》、《建築的慾望之死》、《自然的建築》、《負建築》、《三低主義》等。

文|吳哲夫 翻譯協力|廖怡鈞
攝影|楊承、Designhouse、Eiichi Kano 、Fangfang Tian、Fernando Guerra、Michel Denance、Mitsumasa Fujitsuka、Namsun Lee、Nicolas Waltefaugle、Rasmus Hjortshøj- COAST、Ryuno、Takumi Ota
圖片提供|隈研吾建築都市設計事務所、勤美術館、Unsplash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3月號《建築還能怎麼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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