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在世界的各個盡頭跟台灣之間,密集出入的國際NGO工作者,時常有台灣年輕人問我:「你去過那麼多國家,認識這麼多的人之後,覺得臺灣的年輕人有什麼優勢或是劣勢?」
「為什麼你會問這個問題?」有回一位大三的學生提出這樣的問題時我反問他。「其實我沒有認識很多國外的年輕人,但是臺灣年輕人在我看來是很熱情很理想,可能因為在這小小的島上競爭不比其他國家激烈,常常不覺得有什麼太龐大的壓力,因為我們被保護的太好了。而且我們在臺灣的眼界太小了,看的不夠多,常常遇到一些事就覺得天崩地裂,經不起考驗。這是我覺得臺灣的優勢跟劣勢。」
我那天回家仔細想了一想,覺得真正重要的問題應該是:「佔優勢真的很重要嗎?」
就像我喜歡旅行,但是不明白為什麼台灣人心目中的「旅行高手」,為什麼非得是能夠搶到超便宜機票的人?無法跨越競爭式思考的人,遲早都會輸,因為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永遠贏。我從來沒有搶購過限時的零元機票,也不會去爭秒殺的演唱會入場券,因為我一點都不相信,明明是做一件有趣的事,卻需要面對那麼大的壓力。台灣年輕人如果願意走出自己的舒適圈,就算在台灣,當然也會看到全世界,因為真正的「壯遊」不是距離,而是觀念。真正的壯遊,不是為了得到「優勢」,而是透過角色改變,發現自己原來知道的那麼少,在世界面前變得更好奇、更謙卑。
大學以前,一直以為打開世界的鑰匙是語言,所以我努力學習外語,並且開始當背包客旅行,讓自己有使用外語的機會。但是上大學之後,我對於自己學了一種外國語言,足夠應付去旅行,去吃點外國的食物,在旅途中遇到當地人,甚至交了幾個當地朋友,幫出版社編修旅遊指南,是否這樣就算跨出了舒適圈,看懂了一個國家,開始有很多的懷疑。所以,我開始學習用觀光客以外的角色,到世界各地認識自己。
以口譯者的身份,到澳洲的日本人學校工作,也在台灣接待韓國梨花女子大學的傳統舞團。到埃及去留學,週末假日則到金字塔群當考古志工。在俄羅斯跑單幫,站在莫斯科冰天雪地的街頭兜售香菸跟牛仔褲。跟著經紀西域畫的藝術收藏家,到南北疆四處去尋找西域畫家。接受幾家旅行社的聯合委託,到波羅的海三小國等地去探勘、踩線。同時,我還當配音員,駐外特派員,也陸續在三家不同的廣播電台主持節目。因為在世界不同的角落嘗試各種身份,才發現過去作為背包客,以為自己已經知道的世界,跟想像中如此不同。就連對語言的要求也不同。就好像一個台灣人,作為觀光客、旅行者,在一家餐廳消費,所感受的日本,跟站在同一家餐廳收銀台後面,面對消費者,所感受到的,肯定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日本。
一個來自台灣的觀光客會說兩句日文,很容易就會被當地人誇獎「你的日文好好喔!」但同樣這個台灣人,如果到日本打工度假,在之前消費的餐廳打工,同樣的日文程度,卻會被店長毫不留情地指責:「你這種破日文,實在不行喔!」
大學時代這樣的震撼教育,讓我看到自己的不足,不只是語言,還有各種判斷的能力,負責任的能力,與團隊工作的能力,跟閱讀周遭空氣的能力。我不斷讓自己脫離舒適圈,正因為不怎麼舒適,所以反而會隨時保持覺察,因此每次都有很棒的體會。
原本是找自己而去旅行的人,卻反而在旅行當中拼炫、比稀奇,反而失去了自己。
不敢停下來,所以就從一個國家漂流到另外一個國家,從一家青年旅館游移到另一家青年旅館,但是其實內心的旅行魂老早就乾涸枯死了。透過旅行,我們真正想找到,是那個變得有趣、永遠不停止尋找感動的自己。
Text / 褚士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