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敍潔
攝影╱婠玥
圖片提供╱雲門2
出身萬華街頭、走遍世界表演舞台的鄭宗龍,總是記得陣頭廟會、家將和江湖人物的生猛力道。自林懷民手中接下雲門2藝術總監任務後,一股屬於他、也屬於台灣草根的美感浪潮,正蓄勢待發。
才剛在咖啡桌前坐下,鄭宗龍看了一下窗外,用帶點江湖氣的台語爽朗地問道,「咱來去外面聊,咁好?」雲門劇場旁的天台上,他熟練地又點起一根菸,距離他的上一根菸不到十分鐘,而距離即將在國家戲劇院發表的新舞作《十三聲》只剩下一個月。
與母親閒聊時隨口提起的60年代艋舺傳奇賣藝人十三聲,成為鄭宗龍新舞作的靈感原形,雖然沒看過那個可以一人分飾多角、男女老幼角色都隨著聲線抑揚輪番出場的賣藝奇人,但國小國中時期都在萬華街頭混大的他,記憶裡那些形形色色的江湖人物,黑道大哥、保鑣、小癟三、尋芳客、走唱琴師、龍山寺的廟公和虔誠的信徒,很自然地在他腦海中浮現,一一化形為舞作中的角色靈魂。台灣草根氣息十足的原創概念,成為這次舞作的一大特色。
屬於我們的傳統是什麼呢?
其實,《十三聲》並不是鄭宗龍首度將台灣在地傳統元素加入舞作,早在2011年鄭宗龍的第一支長篇編舞作品《在路上》,就可以發現力道十足的台式民俗傳統。2010年與舞者江保樹、駱思維同行到雲南瀘沽湖的一趟旅行,讓鄭宗龍重新思考傳統與當代生活的交界點,「在麗江畔,看到納西族人穿著傳統服飾同時拿著手機的場景,讓我突然意識到,這麼習以為常的穿戴使用,就是他們現在的日常生活啊!那回過頭來,屬於我們自己的傳統、記憶又是什麼呢?」
結束了雲南麗江的壯遊,鄭宗龍對民俗傳統和家鄉記憶的探索才正要開始。從《在路上》作為起點,不只選用了交工樂隊、恆春民謠樂師陳達的吟唱,與日本薩摩琵琶和貝多芬的《第四號鋼琴協奏曲》交替呈現;舞者的肢體動作,還刻意呈現來自日本能劇、印度教神像與台灣歌仔戲的體態轉換。這一次突破性的舞作,獲得國內外舞蹈界的一致好評,羅馬編舞大賽的最佳團隊獎、西班牙MASDANZA編舞大賽首獎,更拿下頗具份量的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類年度大獎。此外,去年以乩童起乩時瞬間的身心轉換為靈感所創作的《來》,在赴中國巡演時,連國際級音樂家譚盾都大讚:「這已經是沒有國界的作品了,就像是數學一樣,逼近本質的共通語言。」儘管得到這些肯定,但在鄭宗龍心裡,對於放膽嘗試的最初掙扎,還始終印象深刻。
除卻兒時街頭草莽的記憶,在舞蹈養成的過程中,來自西方的表演型態與肢體訓練成為鄭宗龍最習慣的美感基礎,要將關注的視線重新拉回台灣傳統,內心的調整著實費了他一番功夫,「那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沒有好好審視過『常民的身體』,廟口男人們蹲踞的樣子、陣頭遶境時八家將的姿勢,一開始編出來的動作在舞台上出現的時候,我自己看了都覺得有點彆扭。」鄭宗龍邊說邊學了幾個廟會陣頭的搖擺架式,有點靦腆的笑了,「以前對美的感受有既定的界線,總是向外看、向西方學,嘗試之後突然覺得,就像高更用畫筆呈現出大溪地的美,不是說我像高更很厲害之類的,而是說經過向內看的整理之後,那些一直存在生活裡的民俗、信仰,原來都可以成為美感的養分。」
我相信「身體是受意念驅動的」
在網路上搜尋關於鄭宗龍的報導,著墨於他年少輕狂經歷的內容不少,國中時因吸毒接受保護管束,彼時的觀護人煞費苦心地帶著他在週末課餘到安養院和孤兒院當義工,看過社會現實百態的他從此改變振作。談起這些報導他苦笑地說,「我就是太誠實說這麼多,結果大家看到我都先想到那些」,即使口頭這樣調侃自己,但面對曾經輕狂的年少經歷鄭宗龍早已坦然以對,「小時候打架的肢體動作說不定哪天也會編在舞裡面,像之前的舞《牆》、《變》、《一個藍色的地方》就是在處理自己內心焦慮的問題,但我今年都要40歲了,那些焦慮已經處理告一段落。我相信『身體是受意念驅動的』,現在我的或許和以前已經有點不同了吧。」
舞者出身的他在2002年加入雲門舞集,林懷民的代表作《薪傳》、《行草》和《水月》都有他演出的身影,然而,卻因為當兵時的脊椎舊傷不得不在06年退出舞團。那段低潮時期,惜才的林懷民將他帶在身邊擔任司機,讓他不至於離開舞蹈的環境太遠,也讓他從那時候開始大量地吸收各種藝術文化經典與思想,四年前的舞作《杜連魁》,靈感原型就來自於林懷民曾送的書──愛爾蘭作家王爾德小說《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2012年,應林懷民之邀鄭宗龍擔任雲門2助理藝術總監,從一開始的驚喜、戰戰兢兢到開始找尋新的編舞根柢,林懷民想必都看在眼裡卻總是放手讓他全權去做,「老師從來都是開放式的態度,就算請他來看排練、給建議,他都是以一種理解我的創作邏輯狀態下給予提點。」而另一位他生命中的重要人物則是已故雲門2創團藝術總監羅曼菲,鄭宗龍插班考進北藝大舞蹈系,又在休學入伍後重回學校以主修編舞拿到畢業證書,從舞者的角色逐漸轉換成為編舞家,都有羅曼菲的支持,回想起這段過程,重感情的鄭宗龍語調中仍充滿感謝之情。
算計太多,要放自然啦
距離鄭宗龍為雲門2編的第一支舞作《莊嚴的笑話》剛好十年,經歷了起伏轉折的少年時光和舞蹈生涯,有點讓人難以想像,現在的鄭宗龍平時常會抄寫金剛經沉澱心緒,與舞團排練之外的時間,他偏愛自己一個人獨來獨往,「最近編《十三聲》的這陣子剛好在看《莊子》」,以前鄭宗龍的作品總被形容為結構縝密,他自己也承認甚至會將音樂節拍背下來,在筆記本上一拍不漏地將每個舞步算得精準確實,「從前超愛做筆記、寫紀錄,家裡還收著好幾本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但現在的他開始學著更相信自己一點、更活在當下一點。
為了這次《十三聲》的製作,鄭宗龍找來老友劇場鬼才蔡柏璋擔任音樂指導、金蝶獎得主何佳興擔任美術設計,也邀來他口中「一拍即合」的音樂人林強跨刀合作。隨著即將首次在國家戲劇院發表整版新舞作《十三聲》的時間逼近,鄭宗龍幾乎已經到了身體不在排練場、心也早就飛奔在路上的狀態,掛念著即將開始的排練,匆匆捻熄手邊抽了一半的菸,「咱還可以邊走再邊聊一下」,拍了拍身旁的老茄苳樹他站起身,「強哥嘛是一直跟我說,『啊你就是算計太多,要放自然啦!』,就親像人在講『千算萬算,毋值天一劃』。」
排練場的舞台光內外彷彿兩個世界,鄭宗龍踏入白光照映的排練區,與雲門2的舞者群一來一往地嘗試新的編舞姿態,看來已沒有剛吞吐著菸時的焦慮。而據排練指導的說法,最近的一次休息時間應該是兩個小時後。
Profile
鄭宗龍,出生於台北萬華,台北藝術大學舞蹈系畢業。2002 年開始創作,從擺攤叫賣的萬華幼年,汲取創作靈感,作品交織街頭張力與人生百態,獨樹一幟,在歐美亞澳舞台演出,屢屢獲獎。2012 年,獲亞洲文化協會獎助,前往紐約研習,同年應林懷民之邀擔任雲門2助理藝術總監,2014年接任藝術總監。最新作品《十三聲》將於三月中旬起於國家戲劇院首演。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6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