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日本戰國史迷,最喜歡的人物莫過於喊出「天下布武」口號、戰國三雄中首先攻城掠地蠶食鯨吞各大名領地的織田信長,喜怒無常、更以殘酷知名的惡鬼羅剎,竟然是戰國第一美貌家族織田出身的秀麗男子。加藤廣的小說寫到信長「纖細如女子般柔軟的手」,隆慶一郎的小說也寫到野武士二郎三郎躲在天王寺進擊死屍遍地的戰場等待暗殺信長的景象:
「人馬雜沓之中突然傳來突兀的尖銳話聲。……信長的聲音如女人般尖細是出了名的,信長也不喜歡自己的聲音,因此據說他說話總是儘量簡短。」
連嗓音都像女人,現身後讓刺客怎麼也下不了手的卻是眼神,信長領軍中無意間回眸,那燃燒正盛火焰的細長銳利的雙眼霎那間把暗殺的強烈意志擊垮:
「自己只求開心度過每一天的每個時刻即心滿意足,而信長卻幾乎因慾望而燃燒,並不得不因對此慾望的執著和焦燥不安而積極度日。」
二郎三郎失魂落魄地放棄了狙擊的打算,像是聽見了信長嚴厲的斥責:「『大膽!』……我倆雖同稱為人,二者之間卻有著月亮和甲魚之間的差異。」
把迢迢千里傳來的鎧甲、時鐘、葡萄酒、烏帽子和地球儀溺愛地賞玩的信長,早就預見天下風雲,養成了不拘泥於一族一國一神的世界觀。十六世紀中世與近世之交,正是歐洲「南蠻」野心勃勃向日本傳教和貿易的時代,信長和西洋文化的碰撞迸發了許多軼事。他品嚐傳教士獻上的以糖漿製作的金平糖,命令京都的糕餅匠照樣試做,因為沒人做得出來大發雷霆。他行軍途中要求士兵吃牛肉:「南蠻人就是吃了這種肉身強體壯,強壯了才能贏!」他接見傳教士帶來的莫三比克奴隸,以為那漆黑的皮膚是塗了色,屬下大力擦洗後才知道原來是天生,他把這勇猛的男人收為己有,被取名「彌助」的黑武士自此立下戰功無數。
他畢生致力統一日本,卻說希望退休後能出海,去歐洲看看。我在加拿大這些年漸漸明白,對信長公的喜歡來自於在國土間遷徙的刺激,浸染新生活和新價值的時刻,我想起:「信長公也曾這麼驚訝呢!」更常常提醒自己他那熱烈的好奇心和不服輸的骨氣。
信長眼中觀望的是全世界,自然用人不計家族背景,無意爭取天皇冊封征夷大將軍,這在資本主義邏輯盛行的今日被奉為圭臬的實用哲學卻早在數百年前的封建社會被他實踐著了,他的早逝因此被很多人視為日本現代化遲了三百年的原因。繼位者為了鞏固後嗣大統不擇手段,把幕府當成家族企業對內中央集權、對外嚴密鎖國,國家其實就像個人,一剎那的開悟若動搖不了根深蒂固的習性,畢竟徒呼奈何。
作為凡人,我或許稍稍理解二郎三郎面對馳騁在天馬之上的奇才自覺像隻爬蟲的卑微吧?我卻羨慕他親眼見過信長,讀過一本本小說和漫畫,看過一部部連續劇和電影,在學術網站上找到信長的右筆太田牛一所撰的日記式「信長公傳」英文翻譯,歐洲史學界更有學者企圖從信長的性格出發重新演繹戰國史,信長公的身影在書頁間、螢幕上又鮮明、又模糊,我彷彿聽到他的召喚:「是不是該來拜見了?」
是的,該出發了,我慶幸擁有「考據」之旅的機會。去年底趁全家返鄉,順路在大阪和京都待了兩個星期,尋訪了天王寺、信長保護將軍足利義昭上洛駐紮的東寺、戲劇性地遭明智光秀叛變喪命的本能寺、豐臣秀吉主持的木像與衣冠塚所在的大德寺、以及傳說中埋葬遺體的阿彌陀寺。今年五月,趁參加一場研討會,到了近江的琵琶湖。信長之妹阿市夫婿淺井長政的居城小谷城在湖的東北,阿市每年六月搭船前往竹生島向弁才天求子;湖東是秀吉攻下小谷城後信長賞賜的、屬於他的第一座城長濱城;東南方正是信長傾心力財力興築的雄偉安土城;往西南,比叡山僧侶遭信長血腥屠戮、五百堂塔伽藍付之一炬;而湖北端的賤岳是信長死後秀吉和柴田勝家爭奪繼承權的關鍵戰役所在。
我穿著球鞋、揹著背包、端著相機,在當年群雄割據、合縱連橫的近畿地方一步一腳印,古剎幽徑、湖光山色,信長公的姿態越來越清楚,我在寂靜之中和他對話,言語、影像、書類、文物、肢體的痠痛,都是拜見的點滴。
Text / 林承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