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EX-亞洲劇團的製作人林浿安一起拜訪平面設計鄭秀芳,在坐落於綠意充滿的寧靜社區、老公寓頂樓的工作室裡,迎接我們的是酒吧裡才會見到的那種精緻小點。小巧的玻璃杯裡,裝著色澤誘人的兩色小蕃茄,浸在紅酒裡熠熠發光,嘗一口滿嘴香甜。這還沒完,秀芳施魔法一般,為每個人的小杯裡添上一匙甜蜜的冰淇淋,幸福感再度飆升。
女主人溫柔可人的形象猶未遠,浿安笑著透露,其實他們團裡的行政每次要與秀芳商討平面設計事宜時,總有那麼一點ㄘㄨㄚˋ。
我非常可以瞭解那種忐忑。
許多年前、當我還是個生手編輯的時候,就已經和這位行事風格相當鮮明的平面設計合作過,每每充滿了被她問倒的危機感。她的節奏明快,絕不拖泥帶水,問起話來一向直搗重點,虛無飄渺的字眼是通不了她那關的。
如今回想,其實她拋出來的幾乎都是基本題,只是我們有時候會忘失了那些核心。秀芳用她一貫的快拍,解釋她哪來那麼多的問號:「我認為這世間的任何事,幾乎都可以歸結到4W1H(What、Who、When、Where、How),它能夠幫助你釐清所有事情。當有什麼東西讓你卡住了、或想不清的時候,只要回頭去想,我這是要做給誰的?它將出現於何時何地?它到底要表現的是什麼?……」
基本題之外,令浿安印象深刻的提問還有不少,好比說:「對你個人而言,如果今天要用一個顏色來形容你對這齣戲的感覺,你覺得會是什麼顏色?」即便當下未必能有具體的答案,這些討論都還是發揮了某種程度的效用,「因為其實,我們吃的是這個問題給我們的衝擊是什麼?」
與阿莎力劇場咖一見成主顧
加上這回的新戲《生之夜色》,這已經是EX-亞洲與秀芳的第三度合作。浿安最初之所以會找上秀芳,是透過秀芳的另一個老主顧、狂想劇場製作人曾瑞蘭的推薦。
「我跟瑞蘭說,我想要找一個『可以溝通』的平面設計,他可以聽懂我們的需求,能夠掌握劇團的作品風格。當然每個設計一定都有他的喜好和美學,但是我希望能保有一些為劇團設想的彈性空間。」按著浿安的願望清單,瑞蘭推薦了秀芳,「第一個是她很阿莎力、不囉唆,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表達得非常清楚;而且她是劇場人出身,瞭解劇場的工作狀況,讓我們在溝通上可以不用那麼費力氣。」
秀芳畢業於北藝大劇場設計系,有好些年做為幕後人員,接過大量的舞台、音效、燈光執行工作。雖然「Run show run得很開心」,但是由於對相關工作的未來發展,並沒有進一步具體的想法,讓她感到有些徬徨,於是憑藉著從高中開始累積的平面設計專長,跑到廣告公司、報社去上班,一邊在公餘接各種平面設計案,直到成為一名獨立工作者。「應該講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劇場,只是換了一種形式。」
離不開劇場,對她而言最大的引力在於:「我覺得劇場裡人跟人之間的交流是非常緊密的,有點像是男生當兵那種同袍情誼,大家相互支援、彼此幫忙,而我是喜歡過這種群體生活的人。」
做為平面設計,雖然沒有實際進到劇場裡和大家並肩工作,但至少在思考上,希望盡可能與劇組保持緊密的聯繫。除了那些打破砂鍋的提問,她會做的基本功課還有:「第一個是讀劇本,若是沒有劇本,至少要知道大綱,以《生之夜色》來講,他們還提供我創作會議記錄,於是我可以知道舞台、服裝等設計們的想法,若有他們的設計稿,當然更好。」
事實上通常很難這麼理想,隨著劇場演出的開賣時程越拉越早,在此之前就要備好文宣廣告的平面設計,經常是在作品尚未成形、許多東西都還飄在空中的情況下,就得先用視覺為它下個恰當的定義。
浿安感覺,這次的《生之夜色》尤其困難。首先這是與印度前衛導演Dr. Abhilash Pillai的跨國合作,「導演在遠方,對設計來講有個很大的挑戰是,這到底符不符合導演的想法,我們其實同步在過程之中一起摸索。此外,這個作品大膽挑選了棘手的癌症議題,不只是從醫療面向,而是拉到更大的哲學思考,那麼我們如何在視覺上貼近作品的本質,但又不會把觀眾嚇跑?」
這些之外,浿安還給秀芳添了一項挑戰是,「我們的戲常常會被定位成一種比較傳統、古典的氛圍,但我們其實也有很現代的面向。希望可以透過秀芳的視覺,慢慢破除那種單一的界定,讓我們的觀眾市場更被打開。」邁向成團的第11年,現階段的EX-亞洲,已經脫離了創作風格的摸索期,「所以也剛好是一個蠻好的timing,我們開始可以把自己表述得更為清楚。」
一翻兩瞪眼,或者一翻兩對眼
消化完所有的需求和資訊,秀芳緊接著要進行的第一次提案,對雙方而言都像是一場大賭局。「有時候會完全的翻盤,有時候一次就準了。」《生之夜色》是特別幸運的那種,「幾乎非常接近我們所想像的、這齣戲要表達的意涵。那視覺讓我們一看就覺得,ㄟ,味道對了。」
秀芳的發想路徑是這樣的:「我首先抓到的關鍵字是『癌症』,然後衍生出『生命』,這讓我聯想到『流動感』,緩慢的流體或是一縷輕煙,也讓我想起植物的年輪……類似這樣一路衍生,整個畫面該有的架構便會開始立體化。」最後發展出的那個如煙似水又有年輪感的視覺,讓我在初次見到它時忍不住拿起來多看了兩眼——顯然中了秀芳的招:「我希望它是稍稍隱晦一點的,觀眾看到這個圖形的時候,可以憑著自己的生命經驗去賦予它故事或做進一步的想像。當能吸引人注意並拿起來閱讀,我的任務就已經達成了。」
在她以類似概念發展的幾組視覺裡,劇團最後挑中了有肢體現身的版本,「其它的我們也很喜歡,但有點擔心被誤以為是視覺展。不管是作品的呈現方式、或對癌症這個議題而言,身體都是很關鍵的,所以我們偏好結合了身體與流動的這個感覺,也希望讓它有更多的表演感。」
最終以這個視覺,做出了EX-亞洲創團以來最貴的DM。其實秀芳也為劇團設想了便宜一點的印刷可能,「我甚至很認真的遊說他們,真的沒有預算就不要逞強這麼做」。
既然平面設計都肯退,為何還不惜超支?浿安的自白是:「可能連藝術行政都有一種比較不切實際的藝術家性格,明知沒預算,但是心裡總有一塊小空間留給創作者,包含平面設計也是。如果可以感覺到那是對的,那好吧,我們就努力多賣幾張票。表演藝術產業是每個環節扣連起來的,不光只是以導演、演員為主,也要尊重其它的環節,因為大家是在同個食物鏈裡一起把平台撐起來。」
「這就是劇場案子最可愛的地方!」作品橫跨不同領域的秀芳,感覺與劇場圈的合作是相對容易發揮的,「一來它總是有很多好素材可以使用;再者,他們多半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也有許多與不同設計合作的經驗,彼此間的溝通是容易的;此外他們通常比較尊重設計,會盡可能滿足你的構想。」雖然如此,秀芳並不放任自己恣意而為,在實現設計想法的同時,也得照顧對方的需求。
「平面設計與藝術行政之間的關係,我覺得是盟友,甚至是戰友。藝術行政上戰場,我在後方提供所需的槍砲彈藥,但是在此之前,你要提供我適當的原料,如果一開始火藥就是潮濕的,得早點告訴我,那麼我們可以有其它的替代方案;也要跟我說清楚你的目標對象,要不然我做了一堆水雷,結果敵軍都在天上飛……」
浿安也把平面設計看作戲劇推廣的重要戰力,「當推出新的作品時,觀眾第一個接收到的就是平面視覺,透過這張DM,有可能就決定了他要不要看這個戲。」
滿足的嘗完秀芳的酒漬蕃茄,我想起自己本來對這水果的興趣不過一般般。要感謝秀芳的精心配搭,讓它看起來十分可口,我是受了那美色的誘惑,才有機會經驗這特別的滋味。
Text / 洪瑞薇
Photo / EX-亞洲劇團、鄭秀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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