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藍色的木門被打開,鏽蝕的轉軸咯咯發著不太靈光的聲音。63歲、現任台北機廠廠長陳武昌,走在蒼白的機廠辦公大樓廊道上,隨手推了扇木門,珍惜地抓著門沿回憶,這些門窗已是祖先級,從民國24年到現在,還能遮風擋雨。
「以前我們每年都辦整潔比賽,每個區塊都是一個單位,得名的會在農曆新年時,在大禮堂頒獎,獎品是一整盒肥皂,廠區大小事物都保存很好,」陳武昌的眼底,彷彿浮著過往競賽歡呼的光。他隨手指著頭頂垂掛的條條黑鐵絲,以前是用來綁大紅燈籠的,能照得走廊通紅溫暖,以慶祝新年。
陳武昌在這裡工作了40多年,多年的生活記憶早成了一盞燒不盡的燈,他身至何處,機廠的光陰好似都回來了。民國60年就來這裡報到的他,當時才初中畢業,一臉青澀,老家在雲林務農,但他很會考試,台鐵當年1400人才錄取47人,他就是其中之一。考上後,他提著一卡皮箱,獨自到台北機廠上工,一人在台北很想家,當年黃西田唱紅的《流浪到台北》,成了他的主題曲,時時都唱。
初來新手,都須進技工養成所訓練三年,慢慢升上來。「早上上課,下午再去各個廠區實習,三年後再考一次試,依照名次分發各廠區,」幸好,陳武昌考的不差,能選擇有興趣的廠區,成績最差的,都要被發配到鍛冶工場。
鍛冶工場環境很慘,裡頭擺著1889年英國製的蒸氣錘,燒煤炭才能動,用了上百年還在用,工場時時高溫,工人只穿內褲,頭上綁毛巾,捶打鐵件。
早期台灣工業不發達,很多原料物件,都是台北機廠自行生產,修車用的螺絲鐵件,塗料油漆等都需要自己生產,整個工廠不太要外界技術,自己自足,全盛時期,在陳武昌眼中宛如是個烏托邦。
烏托邦的群眾,有樂同享,機廠側門處,有一個長條拱形日式澡堂,下班時,工人們就拖著疲憊骯髒的身體泡澡,順便聊天紓壓。有難也同當,2001年台灣遭受納莉風災重創,台北機廠淹大水,淹過腰身以上,整廠泡在一片濁水汪洋,做為重要火車維修工廠,多一天停擺,對台鐵而言都是重傷。
「要趕快把水抽乾淨,不然機器都泡在裡面,」陳武昌回憶當時,很急,但抽水機不夠,所有員工齊心打電話詢問自家親友調度抽水機,遠至台中,都趕快下去運來台北。
大難當前,每個人都不計較工時多長,睡工廠的睡工廠,數十台機器泡水,每台都得拆開,把水晾乾。拆機器不是小事,機器零件多,拆了還要細分,保證能再裝回去,花了一個多月才復原,「以前沒有一例一休,大家都拚命做,再計較,整個廠就完蛋了。」
他口中的員工,每個都是漢子,不怕苦,不嫌髒,常弄得滿身炭漬油漬,認真拚搏的故事講都講不完,原本預計兩小時的訪談,硬生生拖了近四小時。「跟你說,這些故事要講,可以講好多天,」他興高采烈。
不捨轉型 盼政府做到最好
40年工作的地方,最後還是要熄燈,在台北機廠上班最後一天,廠區員工看著最後一台火車駛離,很多人都望著火車尾不甘地流淚揮手。台北機廠轉給文化部,身為廠長的陳武昌,站在台鐵的立場很無奈,當時他甚至不顧立委與官員情面,嗆聲這是台鐵的地,怎能充公?
「這就像祖先給我的祖產一樣,到最後卻敗在我的手上,」他難掩激動,台鐵養了他這麼多年,成家後生了兩女一男,成就都不錯,卻沒辦法替老東家做什麼事。他只期望,「既然文化部要做,就一定要好好做,十年之後要讓台北機廠風光的成為鐵道博物館。」他的心死了一回,但未來的夢,使他再燃起希望。
Text / 遠見
Photo / 張智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