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他看著只有一隻手一隻腳的爸爸為人算命, 算命桌就是他的書桌,世間上的愛恨情仇、生老病死, 他從小聽在耳裡,化成對角色情感的細膩琢磨。 他,是拿下本屆金馬獎三項大獎的《血觀音》導演楊雅喆, 也是一個專注於反抗的人。 「在這個社會裡,沒有人是局外人。」
跟46歲的楊雅喆聊金馬獎,他從「為什麼要穿西裝」說起。「我(金馬)穿的那件外套要8萬多(元)欸!」楊雅喆說,好多品牌要他穿戴自己的產品,但除了要小心翼翼保管,還要花至少1天試裝、取衣、歸還。他嚷嚷,為什麼要為「形式」,花這麼多心力。採訪那天,他拍拍身旁那件5年前買的3萬塊西裝,他宣示,「我只穿了10次。」
他太忙,我們一起搭高鐵南下。前一天上了8個通告的他,放著商務艙的舒服椅子不坐,因為他不想社交,不想再跟廠商講場面話,跟我們一起窩在自由座,他舒服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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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偽善憤怒「台灣最極致的虛偽,就是以愛為名的控制」
「講髒話的時候,記得小聲一點!」他的助理特地跑來叮嚀。他聲量依舊,用台北到台中的時間,批評財團以創造地方發展為名投資炒地,政府說要讓民眾多賺薪水,上修工時規定,實則為了政權。
「台灣最極致的虛偽,就是以愛為名的控制。」他的憤慨,像剛進社會的青年,但談起細節,又像整天看新聞台的大叔。從當天奪走九條命的中和大火,談到立法院內的勞工工時修法,明明約訪是談電影,他罵了4次房價,在電影上映前的10小時,他發3則臉書貼文,2則關於公共議題,1則才是電影。
對偽善的憤怒,讓他花4年熬出《血觀音》劇本,一舉奪下金馬獎最佳劇情片。
他嘴裡的「我是為你好」,正是裡頭台詞,一句話支起戲中棠家母女三人「以愛為名」的控制。從女人心機出發,他帶觀眾看一場30年前的炒地大案,官商勾結之中,有30億洗錢、一樁滅門血案,還有黨主席選舉的明爭暗鬥。
《血觀音》一上映就引發熱議,國際媒體將它與近年成功的韓片《非常母親》和《下女的誘惑》相比,國際版權已賣出。他對角色刻畫細膩,更造就本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女配角。至今,他3部長片創造包括主配角共6位影后影帝。
他拍不出討喜題材「揭發某些黑暗,是讓社會更進步的動力」
憤怒也形塑了他金馬獎典禮上的身影。
紅地毯上他雖穿上8萬元的西裝,但手臂綁了更搶眼的反亞泥布條。年度最佳電影揭曉,偶像吳念真念出他的名字,讓他緊張又興奮,一度忘詞,卻沒忘了打開手中「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布巾,把山海開發、原住民傳統領域、勞工工時等議題,全都報上。
「《血觀音》是一個不正向的電影,但在這個需要正能量的時代,揭發某一些黑暗,是讓社會更進步的動力。」他的得獎感言掀起典禮最高潮,而前一天,這部不正向的電影,還拿下金馬觀眾票選獎。
憤怒的他,賣的是裹糖衣的藥。
《血觀音》中,「糖衣」是人物刻畫與情感描寫,用來吸引觀眾,「藥」則是看清控制,進而掙脫的自由。
9年前的《冏男孩》,他用童年故事講隔代教養,五年前的《女朋友。男朋友》,用愛情故事帶出公民運動、民主轉型的苦澀,《血觀音》則用女人心機、家庭內的糾葛,講官商之間的不法勾結,如何控制社會。
「我要說的是,在這個社會裡面,沒有人是局外人。」他說。
糖衣並不好做,《血觀音》光是劇本就改了10版。為了精準描寫母女間的控制,他與貴婦們請益秘密,讀母女關係的心理學叢書、女明星自傳、張愛玲所有小說和瓊瑤作品。
為了解官商結構中白手套的心境,他先是翻出台灣過去的滅門血案,而後找到土地代書、律師、法官、警察,甚至炒作普洱茶的商人深談。他還穿上襯衫、皮鞋生活了一陣子,只為了解用穿著武裝自己的心境。
他說自己不會拍討喜的題材,而且社會事件不斷來找他,打開新聞、滑開手機都是,沒有其他人拍,那該怎麼辦?那口氣,說得好像他還坐在40年前、那張父親替人算命的桌子上一樣。
世間上的愛恨情仇、生老病死,就這麼走進楊家,而他算命師的爸爸,必須全都給個說法,除非是算到死卦,不能說、不收錢。
跛腳爸爸,讓他看見壓迫
遭追稅,顧不得尊嚴:「這隻(假腳)拿去抵帳!」
住著4個孩子的台北永和家裡並不大,爸爸的算命桌,就是楊雅喆的書桌,一邊寫回家作業,一邊聽著各種人生。遇上孩子瘋了的爸媽,他的父親會以魂被抓走了,或是這樣很好、不會有事等,給對方一個說法,讓對方好受。
「我很早就能用穿著看出一個人的生活背景了,」他也從爸爸身上學會察言觀色、領略人性。就像他每次新戲開拍,試鏡演員,總是先從細節、穿著、聊天,去了解眼前的靈魂,跟著演員發覺內心的不同層面,甚至因此重新調整角色,讓角色跟演員的詮釋都更加分。
因為年幼工作時不慎從火車上墜車,剩下一手一腳的楊雅喆父親,也讓他看見社會對人的壓迫。
「他們上一輩是礦工階級,窮到分家的時候不是分家產,是分債務的那種,」小時候,他住在市場的彎曲窄巷中,一間平房住了阿嬤和爸爸輩的4個家庭,二十幾口。直到跛腳的爸爸靠著算命,買了間新房,一家子才搬出來。
此時,卻遇上國稅局的人上門,要算命的爸爸開發票。富貴人家能逃稅、避稅,但,市井小民卻只能束手無策,爸爸在孩子面前無計可施,氣得不顧尊嚴,抬起假腳放在桌上,要國稅局官員「這隻拿去抵帳!」
爸爸留給他的,還有不服氣。好不容易考上高中,卻因為哥哥在學校裡打混,又花家裡錢,爸爸直接叫楊雅喆念高職、當水電工,別讀大學了。「我怎麼可能讓他控制我,學費都一樣,為什麼我不能念(高中)?」可惜,還沒能證明自己,高三時,父親去世,他的叛逆期必須結束。考上淡江大學之後,他靠著端盤子、救生員、酒店的工作,在社會裡的各種現實夾層,完成夢。
開始用錢為刻度的人生之後,還沒學會世故,他卻先遇上啟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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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謊言,讓他尋找真相
「心的自由沒有的時候,就要去反抗,才會活得像個人樣」
1980、1990年代的台灣風起雲湧,每天上學經過台北車站的他,看見公民運動一波波展開,農夫、工人都上街了,他大一時,正是野百合學運。
他至今懷念當時追求自由、不滿現況的社會氣氛,「20年過去了,台灣(偽善的)行事風格還是沒變,官商勾結還是一樣,但大家卻都不憤怒了?」
他記得更清楚的是,大一必修哲學,第一堂課,老師問大家為什麼要學哲學。「因為要讓人自由,自由是心的自由,心的自由你沒有的時候,就要去反抗,反抗了,才會活得像個人一樣。」他倒背如流的這段話,原來是血觀音台詞「活得像個人樣」的起源。
還是學生的他,試著找出與老師口中不同的228真相,戳破謊言、初嘗自由的感覺,讓他著迷。滿腔熱血的他,卻在出社會沒多久,在中國上了一課。
蹲點中國,讓他嘗遍假道學
書記漫天開價,「問我知不知千島湖,台灣人在這裡死了不少」
1997年,他被任職的動畫公司轉調至中國,主管媒體採購的他,必須常常跟書記們吃飯,一次,在浙江省遇到書記開出天價,「他開價實在太貴了,當我是白癡,我聽到價格之後說那我再考慮,但他們那邊做生意好像不是這樣,都是他講多少、我付多少,怎麼會有『價錢太貴』的問題。」楊雅喆回憶。
「然後他就起賭爛(台語:不爽之意),問我知不知道這裡有個千島湖,台灣人在這裡死了不少。」
他在中國待了1年,嘗遍各種假道學、真控制,以長官、長輩之名,宰制下屬、晚輩以獲得利益。在台灣,《血觀音》中的「我是為你好」,同樣處處可見。
在儒家思想為主流的社會中,他的世故不如憤怒長得快,「一般人二、三十歲學會的禮數,我現在才學會。」他說,10年前,拍《冏男孩》,宣傳時他連陪笑都不會,在片場不想講話,遇到演員時只揮手。10年後,他在臉書直播與知名主持人于美人把酒言歡,陪演員們上遍大小通告,在映後座談逗得全場歡笑。
不只人懂得世故了,作品也是。
推出第3部長片,他與9年前的《冏男孩》相比,「以前那個好清純,自在的拍,東西拿出來就是電擊。」《血觀音》則是他精心策畫,每一次電擊都是計算的結果,「人就是會老,以前那個不用算,頻率對的人就被電得很慘,現在這種算好的,就是90%的人都會被電到。」
學世故,原來還是為了反抗。
《血觀音》是他第3部劇情片,裡面住著3個來到中年的他。在中國受夠假道學的他,繼續叛逆的選題;在算命桌上長大的他,百無禁忌的描繪各種人心;還有個世故的他,讓電影更直白、通俗。
採訪最後,我們問他下一部還拍社會議題嗎?他直說太累了,浸泡在社會的黑暗面實在太辛苦。隔天,金馬頒獎典禮尾聲,最大獎「最佳劇情片」揭曉,是《血觀音》。
楊雅喆上台時先踉蹌了下,然後腦中一片空白,忘了所有謝詞,卻獨獨像呼吸一樣的,把過去10年山海留給財團開發、勞工工時更長的不滿,說出來。他舉起「沒有人是局外人」的布巾,不想投資人、不想票房的那刻,最自在的冏男孩,他,還是他。
Text / 劉致昕
Photo / 陳宗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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