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寧夏路一間隱藏於老屋二樓的咖啡廳「樓梯好陡」裡,設計師黃子欽、何佳興和廖小子三個人難得聚首。他們先是閒話家常,對談開始時,又換上無比認真的神情,圍繞桌邊,你一言我一語地,像非要弄懂對方的美學密碼不可。窗外安靜的只有小鳥啁啾,室內對話卻如熱氣蒸騰,越談越熱烈,而所謂「美感經驗」的輪廓,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Q:你們認為在學時期的訓練,對自己「美學風格」影響最大的地方是什麼?
廖小子:思考的深度。以前唸美術系,是新老師來教,不像傳統美術教育要分組,而是全部混在一起。然後老師會問你,既然不限制媒材,那為何選水墨?這種要求讓我日後進行每一步驟,一定都有理由。另外也可以接觸很多媒材,日後腦中的媒材倉庫會比較多。
何佳興:對我來說是「跨領域」。那時我除了書法篆刻以外還修當代藝術,等於身體先行,因為覺得不滿足,後來轉頭看,原來這就是跨領域。另外還有一個滿好的,因為台灣整體環境認為唸理工才有用,但它(藝術學校)讓你專心把一件事做好,而不只是考量賺多少錢。這反而是現在社會需要的。
黃子欽:我小時候喜歡漫畫跟影像,高中在書店看到一批日本攝影雜誌,看到森山大道的作品,那是日本戰敗後的風格,黑暗歪斜高反差。因為我住台南安平,有豐富的夜景,所以從那黑暗裡建構世界,用影印拼貼,再把它組成一個有結構的造型。那時候我就喜歡高反差、解構造型了。
大學時我跟佳興同一間學校(台藝大)。那時一直覺得比不上藝術學院(北藝大)。但我們學校很可愛,很多科系,那是最可貴的。我學習的其實是不太去思考,只是感受環境,有人在那邊唱歌啊,坐在走廊,聽到樂器嘰嘰嘎嘎,感覺很好,滿自由地玩。
何佳興:子欽講的,對我來說是(我那一屆)三到六年前的氣氛。那時代很棒的是,不為了什麼價值,而是在生活中做一些嘗試,這樣就很開心。破爛藝術節就是這種感覺。和主流不太一樣,好像一種啟蒙。我的求學時期就這部分,比較ㄍㄧㄥ。所以子欽提的那種氛圍我其實滿嚮往的。
黃子欽:但「學校的啟蒙教育」還比不上「青春的啟蒙教育」。那時埋下的能量會影響30、40年。台灣有點人格分裂。先日治時期,然後又國民政府。台灣被日本接收時,日本剛好國力很強,帶入很多觀念,西川滿就是那時候的啊,但西川滿在我受的美術教育中根本不存在。看日本和國民政府對台灣的定位,日本是視台灣為南島(總督府加椰子樹剪影),國民政府是視台灣為反共跳板,把台灣設定的比較邊陲(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所以文化建設一定是日本做得比較好,甚至會深入研究原住民文化,而國民黨大部分都把力氣花在意識形態的包裝。
何佳興:西川滿中間等於消失了,現在突然出現,再去看就覺得他的裝幀很厲害。又譬如《日曜日式散步者》紀錄片裡的詩人(被重提),我才知道原來台灣早期有一批詩人就非常現代化。接下來三、五年,可能都會出現我們不知道的事情,發現原來在那個時代台灣就非常摩登。這樣反而有一條線是清楚的:在台灣每個階段都一直重來,直到現在都是這樣。
廖小子:我一直思考,若沒有日治時期,台灣美學會變什麼樣子?但官方或學校很難提供這樣的東西。後來我決定回歸庶民,因為台灣廟會或祭典沒有那麼多限制。比如電音三太子不會care這是不是正宗閩南文化,他只覺得好好玩喔,就拿來試吧。像我之前看到電子花車小姐,竟然唱聖鬥士星矢。那沒有限制的狀態,在台灣沒被承認過,但一定包容從以前到現在所有雜的東西,所以我才覺得那是寶庫。
何佳興:這是應該也是必然的。譬如當代藝術從政治議題,後來西方思潮全面進來,到現在不管哪個領域都會意識到,論述得在台灣生根,必須回到在地的脈絡才行。
Q:那如何轉化這種分裂而多元的台灣元素,變成設計作品?
廖小子:以方法論來說,我會去看家樂福的DM、蓋台廣告、或宮廟的元素,然後思考它為什麼要這樣做,再翻玩它的手法。比如我最近常用的是一直加邊框,然後變不同的顏色。這是來自台灣的夜市招牌很常加邊框,還會加兩個,不管放在什麼樣的背景上都很強勢。那我希望強勢的程度降低5%或10%,就把原本的邊框變色。這不是任何設計雜誌做出類似的才去學,而是我看到一個路邊沒人想看、或大家恥笑的東西,但我知道它的用心(笑),把它拆開變成自己的東西。
黃子欽:你整合這些素材時,覺得那裡面表現出、所謂內在的台灣的部份是什麼?
廖小子:我一開始很猶豫要不要嚴肅思考這件事。但後來覺得之所以重視這些東西,並不因為要去扛「這就是台灣」的旗子,這旗子應該大家一起扛。我要負責的是,從小看這些東西長大,曾經有教育告訴我那很醜,但我無法真的把它當作不堪入目。重新把它當成設計元素應用,對我來說是很容易的。
何佳興:我覺得這其實可以再擴大一點。若把亞洲分為東北和東南,我們有一種心態,就是嚮往東北的價值,例如日本或傳統中國貴族精緻的部份。但其實宮廟文化普遍存在於東南亞,小子剛剛在聊的就是,處在東南亞生活區的人,開始意識到不對啊,我們的底層生活是有價值的。我們意識到並開始想把它往精緻化發展,拿它的活力放在各種藝術設計中。現在是這個時候。
之前因為《T5─台書籍設計最前線》去東京藝術大學交流時,松下計老師提供他的觀察和問題,他覺得台灣設計有一種台灣的風格存在,但整體不若日本設計產業有完整的結構。結構完整的另一面是創造活力降低,整體精神上很難再突破。那假設有一天台灣的結構化變得跟日本一樣,該怎麼保持活力?
台灣每個領域都有人做得很厲害,但問題是整合不起來。我們一直維持創造力,但生不出結構。該怎麼讓這些東西在台灣有結構,但那結構不會一下子把創造力掐住,而可以讓創造力同時存在、慢慢融合?創作者可以感受這個事情。所以「跨領域」主要是讓不同領域對話,有方法地在爬梳歷史脈絡上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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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那跨領域的方法具體來說會是什麼樣子
何佳興:舉一個簡單例子,陳明章老師長期深入田調原住民的音律、月琴、南管北管,結論出台灣具有世上少見的豐富多元融合的文化,據脈絡轉換成當代的吉他調弦和樂理。所以可以彈出像《幻之光》的音樂,有一種海島空氣震動的感覺。我的台灣風格的設計,方法是從他來的。把書法的氣的流動和宮廟文化轉換到畫面上,整個設計風格就和西方或日本有差別。我的設計在文化內涵上和陳老師的音樂對比只是皮毛,但有方法才有依循的方向累積。
Q:那子欽有自己轉化整合的方式嗎?
黃子欽:我的方法是去回看歷史。台灣的很多秘密,藏在歷史的邊緣,重新閱讀,甚至重新消費,都有可能產生新的品種。比如前陣子我在看黃華成設計的書封,除了layout,還有玩沙龍攝影跟商業攝影,我後來理解了,這跟他的年代有關係。就像那時有一群叫「V-10視覺藝術群」,是解嚴前的一波能量騷動,用偷渡、偽裝、游擊戰的方式,把有趣的符碼藏在(設計)裡面,翻轉當時主流,這樣的感覺也出現在後來的唱片市場。
Q:三位都大量使用手工創作,這對形塑美學風格的影響為何?
何佳興:舉書法的例子好了。要寫一幅字,要先設定筆墨紙硯,然後從草稿開始寫,從第一張到完成,通常是一、兩百張。書法線條做不到平行垂直,但電腦反而可以做出來,那我就把這優點擴大。如果在現實刻印章,就追求手感。但如果用電腦排印章,就會想排出最俐落的樣子,這時電腦就是一種不同的雕刻刀。但我的侷限也在這裡。例如觀察新世代或我的孩子,對他們來講電腦能連進另外一個世界,電腦對我則較偏向工具。
黃子欽:因為電腦整合美學訊息,提供最精緻的部分,但會變成每個人都在學最精緻的部分。手感有一個好處,它不完美,甚至未完成,但可以在裡面像玩沙子一樣,去學習醞釀,自己變成一個宇宙。這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體會了什麼是時間。
廖小子:我不會特別看待電腦是手工的對立者。我整合得很自然。我回去用手工是要強迫自己。因為電腦第一個太乾淨了,第二個有control+Z(復原)。但書法這筆寫錯就錯了,要想辦法把它凹回來,很多有趣的點子,都出現在凹回來的過程。那種樂趣很難在電腦找到。
黃子欽:你這樣講,讓我想到David Carson。我那時代都滿受他影響的,像王志弘和聶永真就更不用講了。他為什麼會很紅?因為他在數位裡做出一種非數位的質感,把這搞得很成功。他也採集物理世界的素材,拍很多招牌的字型,不斷翻轉變化。在那時代,於數位環境製造出一種靈光的氛圍,他是第一個。
Q:平時怎麼維持靈感來源?
何佳興:有一個很本質的東西。譬如我們很喜歡日本工藝品,我發現它的好看在於職人依據長期累積的經驗,專注投入產生的造型,看著自然會順著他的氣感受呼吸,心裡就有美的感受。不一定只有精美的工藝品,在生活裡,讓自己沉靜下來觀看一切事物,也是一種美感經驗訓練。
黃子欽:我有折衷的習慣,就是去逛跳蚤市場,有些陌生的物件會讓人放空想像(像飛機上的黑盒子),電影也是。
何佳興:電影是直接把當下的狀態抽離,但總之那是一種充電,所以很多人會選擇看電影放空。書法其實也是到最後放空的狀態,才會寫出最好的那篇。也有人放空不了就去喝酒,很醉時寫得特別好。可我覺得這有點像嗑藥。
Q:現在最欣賞的台灣設計師是誰?
廖小子:應該是黃華成。我覺得他的東西,跟我現在要做的思路有點像。會去玩一些視覺的意象,在上面做拼貼。
黃子欽:劉開,比如《來自台灣底層的聲音》,還收錄很多在民間採集的聲音。他後來還延伸出了四色牌,或做一些銀紙、宮廟的東西,比如《悲情城市》海報。現在看起來反而會有種張力,不像文化大革命的狗血淋頭,是有點草莽性格的人文感,也是一種台灣庶民的性格。
何佳興:台灣一直以來都有很好的設計師,可是都沒辦法延續,我會期待台灣生出結構。以現在這時候,我覺得聶永真是很不錯的。他透過設計連結擴張各種脈絡。那會累積,會連帶影響設計的不同面向。設計師如果能做到這樣,其實都是好的。
Q:對於年輕一輩的設計師如何培養自身美學,有什麼建議?
黃子欽:台灣經過日治跟國民政府時代,影響了台灣文化100年。針對中國崛起,去比對唐代風格,就會知道當下的東西如何改變,去研究浮世繪,就知道日本動漫文化的起源,認識歷史素材可以加深文化厚度,也可以當肥料。
何佳興:一方面盡自己所能做好,另一方面保持開放,去了解歷史,或跟當下不同領域的價值接觸。只要能對話,設計的第一步就已經出現。
廖小子:應該是反過來,我覺得要多跟年輕人學。比如對其他文化的包容,以及沒有脈絡的使用方式。他們會覺得酷的東西就拿來用,不管歷史上的包袱,那是一種勇氣,在吸收知識的過程裡不失去那種嘗試的勇氣。我覺得那是好的。不一定要在意那東西是不是很台灣或什麼,那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他在這土地、認真在生活上,一定會反映出一個台灣的味道。就好像今天在定義台灣設計風格的時候,不是找我們幾個人,而是應該找這個時代一大票設計師,把所有作品啪一下子都丟出來,然後在那一整面牆上、眾多設計師的作品裡,歸納出一個台灣的東西來。
何佳興
大學時主修書法篆刻和當代藝術,奠定日後跨領域整合的基礎。後來又從廟會、歌仔戲等常民文化中,得到創作的養分。設計上的最大特色,是將東方書寫的氣韻運用到平面設計上,藉此連結起傳統和當代,開創出全新風格。著名的設計包括弘一大師的《心經》、大江健三郎《沖繩札記》、雲門2《在路上》等。經營個人工作室Timonium Lake。
黃子欽
畢業自國立台灣藝術學院(現台藝大)美術工藝系。曾任誠品書店平面及櫥窗設計師,現在營運個人工作室。擅長用舊書報或老照片進行拼貼,透過重組影像產生新的意義,也利用保麗龍膠將一系列老東西凝固其中,形成立體底片召喚人們的記憶。曾策劃《設計嘴,泡.新台客:台灣當代設計風格對話》一書,和十一位創作者對話,探討台灣的設計風格。
廖小子
本名廖俊裕,大家稱呼作「小子」。從噴漆、塗鴉、廟宇、賣場廣告等地方汲取靈感,以強烈本土風味的設計為特色,橫跨專輯、書封、展場設計、藝術創作等領域,知名作品為濁水溪公社的《鄉土‧人民‧ 勃魯斯》,以及拍謝少年的《海口味》等。也曾擔任《眉角》雜誌的藝術總監,以及三餘書店和讀字書店的老闆。經營個人工作室「小子藝術製作」。
採訪、文字整理/歐陽辰柔
攝影/張藝霖
圖片提供/Tzi Chin Huang、Timonium Lake、小子藝術製作
場地協力/樓梯好陡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8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