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編 、導、演多重身分,橫跨電影、劇場、廣告不同領域,吳念真不僅是史上第一位三金(金馬、金鐘、金曲獎)得主,更被稱為「台灣最會講故事的歐吉桑」。而今年65 歲的他,年屆退休之齡仍投身創作與公益,野臺戲劇工程和快樂學習協會,儼然成為他第二人生最動人的序曲。
高雄衛武營公園很少這麼熱鬧。晚上七點多,原是家家戶戶開飯的時候,衛武營草坪卻湧進超過兩萬名觀眾,不僅原先準備的一萬張椅子早早坐滿,連放置升降道具的帳篷都變成臨時觀眾區;更令人驚訝的是,眾人翹首期盼的並不是歌星開唱或跨年煙火,而是常被視為冷門小眾的舞台劇。對許多觀眾而言,這是他們人生第一齣舞台劇,更是顛覆印象的關鍵:原來,舞台劇不全是艱澀難懂的學院派戲劇,更有《人間條件》這種「通俗又聒噪」的本土演繹。
「其實舞台劇曾經很流行,後來卻因為製作耗時而漸漸被台語片取代;之後部分舞台劇變成軍隊裡教人忠孝的宣傳;很多知識分子的舞台劇,也讓人家一頭霧水,嚇得大家不敢去看。」提供大眾認識並參與舞台劇的機會,正是野臺戲劇工程的推動目標之一:藉由免費公演讓大家感受舞台劇魅力,以此吸引更多觀眾走進戲院。
用野臺連結街坊情感
除了戲劇推廣的工程之外,吳念真的另一個目標,則是為台灣社會製造情感連結。「野臺公演跟小時候廟口大拜拜一樣,全村都會來。不出門的老人來了、行動不方便的人也被抬來了,旁邊還有攤販在賣東西,大家邊吃邊看戲。
這就是情感的連結。當鄰居擠在一起聊天時,溝通就產生了。」吳念真回憶,高雄公演時,有人一口氣佔了6個位置,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幫自家和鄰居佔位,讓兩家人坐在一起看戲。這種鄰里互動正是人情的自然交流。「野臺戲就是一種民間聯誼,可惜台灣越來越少這類活動。不認識的人見面時,總會先分政治立場,連講話都有顧忌。但是看戲很單純。不分你我、一起融入不是很好嗎?」
然而,想讓大家快樂看戲,需要龐大資金和專業團隊支撐。事實上,光是一場公演便需要超過500萬經費。不只地方政府需協助籌募,綠光劇團也得補足資金缺口。「我們的製作人李永豐先生好大喜功,場面越搞越大,每次都超出預算,只好到處募款。」吳念真開玩笑道,「認識我們的人很可憐,不但被追著募款,每次看我們又在募款時都會問:『這次要賣血還是標會?』」除了募款讓不喜欠人情的吳念真「總在做自己最害怕的事」,瑣碎的行政事宜更讓綠光劇團人仰馬翻。事實上,光是從卡車上卸下一萬張椅子並排列整齊,就是場浩大工程;而安排流動廁所、急救設備、輪椅區等眉眉角角,更考驗行政團隊的執行和應變能力。「野臺工程就是自找麻煩。」吳念真說完後不禁自嘲。
打造孩子課後的秘密基地
自找麻煩的還不只這一樁。2013年創辦至今的快樂學習協會,更是吳念真甜蜜的負荷。這個故事也與好友李永豐有關。2006年時,紙風車文教基金會「319鄉村兒童藝術工程」開跑,讓偏鄉孩子也能看到國家級表演;然而,巡迴過程中他們也發現,許多偏鄉孩子下課後乏人照料,不僅學業進度落後,生活更嚴重失序。巡迴演出像是瞬間燃燒的煙花,孩子卻需要更持久穩定的光亮。在此情形下,吳念真與好友決定打造孩子的秘密基地─快樂學習協會,提供免費課後輔導,用長期陪伴溫暖孩子的心。
「我很擔心孩子回家後沒人陪伴,會放棄生活秩序,洗澡、吃飯隨便亂來,對愛跟關懷也不抱希望。這會對人生產生很大影響。」吳念真以自身為例表示,自己小時候家境並不富裕,但是鄰居、村民都是很好的人,讓他有學習的榜樣;而幫不識字的村民代筆寫信時,大家也把僅是孩子的吳念真當成大人對待,「當你有學習榜樣,也覺得所有人都在期待你時,就會被鼓舞。在這樣的鼓舞下,小孩就不會變壞。」也因此,快樂學習協會不求課業突飛猛進,只希望給孩子鼓勵和希望。
「如果有一個地方,讓下課後沒人照顧的小朋友在這裡做功課、吃東西,也有學習榜樣跟傾聽對象,這樣起碼會健康一點。」吳念真表示,「現在無法融入群體的人,以後也無法融入社會。所以我想從孩子小的時候陪伴他們,期待他們不要放棄學習、不要放棄生活秩序和對愛的信任。」
積極的悲觀主義者
為了持續貼近孩子的生活,快樂學習協會多和在地團體合作,資助原先已在運作,卻苦無營運資金的教育團體。而這種發展方式也讓地方班級各展長才,有些教唱歌、有些練武術,呈現多元面貌。而從2013年至今,快樂學習協會更已發展出100個班級。
「我會在100個班級時先打住,畢竟我會計系出身,特色就是穩健、保守、重視持久性,所以班級開下去就不能停。你停了小朋友會失望,不如不要開。」吳念真表示,他希望在現有資源下穩健發展100個班級,如評估是否引入心理輔導或改裝破舊教室,讓班級發展更完善。然而,做公益不只是紙上談兵,想讓事情持久發展,補足資金缺口更是吳念真年復一年的功課。目前快樂學習協會除了企業募款、認養之外,也跟全家等公司合作,最近更在高鐵列車座位網袋內放入捐款信封,民眾可以投入零錢交給高鐵工作人員,或是用手機掃描信封上的 QR Code線上捐款。「我們第一批收到2萬多塊,裡頭有澳幣也有不知國別的錢幣。無論資源大小我們都樂意接受,畢竟一年要1億耶!」
每年籌措1億元的經費,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有時候也會很挫折,覺得為什麼不能做得更好。」吳念真表示,「我其實很悲觀,很多事情都覺得『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畢竟從小在礦村長大,經常有大人過世,小孩子隨時要一夕長大。這種無常和絕望的環境,常讓人覺得世界沒有多好;但也因為如此,得到東西時會特別珍惜。只要人家信任,我拚死拚活都會做好。這樣想其實也很正向,畢竟抱持可能會失敗、被淘汰的心態,才會更認真。」
熱心度灰色人生
而無論是劇場或快樂學習協會,成員都有不少年輕世代,也因此65歲的吳念真身邊總圍繞著新生代的小鬼頭。「讓我感覺老得沒那麼快。」他笑道。而問到對新世代的觀察,吳念真想了一下表示,其實每個世代都有好、壞兩面,在這個資訊流通的時代,年輕人往往了解得更快、更全面;然而,訊息全來自網絡,也會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趨於淡薄。此外,「階層落差也讓我很擔心。新世代的人際落差很大,有些非常優秀,有些已經自我放棄了。這個差距又很難翻轉。」
談起下一代人時,總是摻雜著希望與擔心。而這種期許和牽掛,或許正是讓吳念真不斷「自找麻煩」的原動力。過去受訪時,吳念真常提到作家七等生的卷頭語「冷眼看繽紛世界,熱心度灰色人生。」而現在看來,這句話不只是吳念真最貼切的人生寫照,更是對他最好的讚言。
文 / 郭慧
攝影 / 張藝霖
圖片提供 / 綠光劇團、快樂學習協會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7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