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藝是文化的載體,而文化則是一代代累積而成的結晶。如何把上一世代巧手磨鍊的技藝向新世代傳遞,需要的是決心與智慧。我們邀請全球僅存的中文繁體鑄字廠日星鑄字行掌門人張介冠,和開發出隨身活版印刷機的年輕設計師顏宏霖,談談他們認為工藝傳承的可能方式與執行甘苦。
進入主題前,可以先說說兩位是怎麼認識的嗎?
張:我去找台大城鄉所老師時認識的。宏霖他們的實習由陳良治老師負責,帶他們進來了解日星運作上的問題和協助活動。最早有五個人,最後只剩下他一個。
顏:因為我自己的公司也在大同區,比較近所以常跑這邊。上那堂課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活版印刷和鉛字是什麼。沒想到字是這樣一顆一顆做出來,有重量,覺得很漂亮。
張:當時很多打雜的工作他都幫忙,像銅模箱壞掉了,就請他重新做一個。工廠改建也麻煩他。
宏霖開發的「隨身活版印刷機」,是利用日星的鉛字結合迷你印刷盒,讓大家體驗活版印刷的樂趣。這是受那段在日星鑄字行的日子的影響,找了一個方式拋磚引玉,吸引更多人重視這項工藝嗎?
顏:因為名片是大家在數位時代,還有在交換的紙,可能10個人之中9個人都有,很多人還有不同種名片,如果想試著讓他們接觸活版印刷,這是很好的切入點。這產品也改造了很多代,才能順利量產。我有和設計師討論,找了2、30種版型去選,最後選出10種常用的,把活版限縮在一個小的欄位,在這些空格去玩,只要填滿它就可以了。
像這樣結合設計與鉛字的商品開發,是否有增多的趨勢?日星鑄字行會如何挑選合作對象?
顏:滿多設計師來談像這種應用性的商品開發。一般合作我們都會答應,我們比較堅持的是提供技術和諮詢,而盡量不參與他們的開發和營運。我們可以告訴他怎麼做可能會成功,但不能牽著他往前走,遲早要放手。
台灣近幾年吹起一股「在地」的風潮,特別是年輕一代重新欣賞老工藝的美好,這是否和來談合作的案子變多有關?
張:12、13年前決定保留日星開始,整個社會對這產業產生的化學反應,對我來說感受滿深的。民國96、97年我們第一次做銅模復刻規畫案時,雖然失敗,卻引出相當多年輕人對字型設計的熱情。後來我受邀去金萱justfont的網聚作專題分享,發現他們每個月都有聚會,卻沒有固定場所。我說他們如果有興趣,就直接到日星來,到現在也已經辦三、四年了。這只是其中一項,日星的工作其實相當多元,我們也試過和學術單位合作。
顏:最近有一些設計師又去找以前的元素,做成比較適合現代使用的東西,延續舊文化的歷史或經驗,讓更多人接觸。像完全不懂活版印刷的人,買了我們的機器,從此可能覺得也可以應用這個去創造更好的東西。
張:但這也是我最怕的。因為台灣社會的蛋塔效應滿強烈的。都是一窩蜂,很少人會真正深入去瞭解。我擔心他們的下一步是什麼?能持續多久?就我周遭的幾個案例,第一個是金萱,造了一次高峰,但他們的字型做完,下一步呢?第二個是一位來幫忙的設計師,做了一個紙製的體驗盒,也有募資,現在也遇到瓶頸。第三個行人出版社,去年是口吹玻璃,今年是跳台。那去年的玻璃杯做完以後,後續該怎麼辦。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如何讓台灣社會在這麼多元的情況下,能很穩定持續地去注意每一個該注意的問題。
那「隨身活版印刷機」的下一步會是什麼?
顏:接下來我想讓台灣以外的人都知道(活版印刷)。像我們有獲得日本的Good Design Award的肯定。今年會上日本的募資。他們的鉛字系統和我們一樣,目前也沒有相關產品,比較好著力。大陸有鉛字,沒有簡易機器,所以也想讓他們知道唯一的繁體鑄字在台灣。我們還調查過美國市場,但他們現在連發名片都很少了,所以要發活版名片會很難。
目前可以體驗「隨身活版印刷機」的一間印刷行,也在日星附近。這裡是否有條件成為一個手藝的聚落?
張:我們對面有一家版畫工作室(三二四版畫工作坊),那是我們本來的義工開的。也有兩、三個我們以前的義工在附近開店。其實中山捷運站周遭這十年來,變化相當多,開了很多和藝文相關的商店,像他(顏宏霖)這樣做木器的也有。最大的壞處是讓這邊的房租變高了。
顏:很多手作店在這裡,因為這邊有很多舊工業聚落,可以快速打樣。但這些加工業也是凋零,只有小單,大廠都移到大陸。前幾任市長有發起過「打鐵英雄」的計畫,但現在旗幟掛在那邊都爛掉了,並沒有更持久的方法。
不論鑄字或活版印刷都面臨衰微的困境,日星鑄字行該如何面對這個挑戰,把技藝傳承下去?
張:現有的從業者,包括全世界其它國家,大多相當高齡,還在產業線上從事正常運作的廠商其實不多。如果沒有再加入新的元素和活水,這行業遲早要消失。所以我才思考怎麼把產業帶往新方向。尤其台灣是全世界唯一使用正體漢字的國家,基於對這方面的執著和特殊情感,才決定保留,再把相關技術傳承給有興趣的年輕人。如果對版面的編輯更有興趣,可以帶他們去了解鉛字的規格,不同印刷項目間的關係,還有版面設計該如何處理,有非常多知識。但這不是兩、三年可以做到,而必須投入相當大的精力、金錢。所以才慢慢和社會各階層的人接觸,也把日星的大門打開。鑄字行原本不會讓員工以外的任一人進入廠區,包括客戶也不能進來。但為了讓大家了解這門產業,必須把以前的狀態打破。
所以現在有相關課程嗎?
張:我們很早就有規劃,問題是沒時間教。起步和導向相當重要,一下子打高空打得太高,不見得好。因為技術是非常實際的東西,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他興致很高地來,我們教給他,很可能做完就跑了。(笑)
最近東京印刷博物館有三個人來,他說他們現在已經到東京一家鑄字行去學鑄字了,我說那OK,在銅模製作上想知道的就儘管問。我們有接觸到的,東京還有三家鑄字行,全日本剩下500多家活版印刷廠,其實不足以支撐三家鑄字行,他們要自己想辦法。至於技術性的都不是問題,我不會說有這項技術卻暗藏。
像我們現在也正規劃將日星變成一座活版印刷的工藝館。因為日星到底是鑄字行,不能印刷產業鏈上的每一項東西都自己做。但可以把所有工序統一規劃在館舍中,再和學校合作,讓設計系的學生應用。還有文化的部分,從小學就讓孩子知道,文化如何藉由文字傳承,它如何引導人生走到一個更理想的境界,這對我們來說更重要。
有人問我,鉛字除了印刷還能做什麼?其實可以做的太多了,因為它和立體創作有關,鉛字也可以做雕塑。因為和電腦競爭不過,所以得往精緻的方向走,才能有高附加價值。印刷有四種方式,凸版、凹版、平板、孔版,業者掌握這些工藝技術,知道自己的特殊性在哪裡,找到消費者,才能變成可持續的產業鏈。但這些日星知道,卻不能這樣去做,只能釀造這樣的環境。我們的職責是趕快把鉛字做好,再來就是把活版印刷每一環節的技術,讓有心人在這裡可以學得到。就是這樣子而已。
Info|張介冠
17歲進入印刷產業,而後繼承父親張錫齡於1969年創設的日星鑄字行,成為第二代店主。因不捨活版印刷產業沒落,2008年展開「活版字體復刻計畫」,並透過各種活動和募資,讓大眾更認識並珍惜這項工藝。2016年與中研院數位文化中心合作,將字體數位化。目前正嘗試使用CNC機器鑄作新銅模,用科技的力量讓鉛字繼續活在數位年代之中。
Info|顏宏霖
畢業自實踐大學建築系,就讀台大城鄉所時,因為課堂實習來到日星鑄字行,認識了鉛字與活版印刷之美。2017年以「一張名片:隨身活版印刷機」的計畫,在嘖嘖獲得超過500萬募資,成功透過迷你印刷盒吸引大眾探索活版印刷的樂趣。目前以一間印刷行為據點,讓民眾現場試印名片,並在嘗試排版之餘,也再次感受鉛字之美。
採訪、整理:歐陽辰柔
攝影:張藝霖
圖片提供:一間印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