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清氣爽時閱讀,覺得是平淡溫柔的書寫;沮喪受挫時再翻閱,卻能發現字句間隱藏巨大的力量。吉本芭娜娜就是這樣一位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作家。喜愛台灣的她,曾於國際書展期間再度來到台北,LaVie與她相見於世貿中心,看著她豪爽談論寫作的種種,突然發現,或許正是這樣的豁達樂觀,才有辦法始終不變地,替憂傷的人在書裡點一盞燈。
若說吉本芭娜娜是位始終如一的作家,應該不為過。1987年,當時23歲的她,以《廚房》獲得第六屆「海燕」新人獎,轟動日本文壇,就這樣開始創作不輟。30年來,文章中獨特的溫暖感覺,從未變調。有些作家在創作生涯中,會不斷挑戰新的文體、風格,或因自身際遇,在某些時期蛻變出新的文字風格。但她沒有這種決絕的轉變。雖然人生會堆積各種經歷,可她總有辦法,把這些好的壞的材料,爽快地都丟到一個大鍋子裡面,慢慢熬煮,最後端出來的,都是熱呼呼的濃湯。不管你吃到馬鈴薯、胡蘿蔔、或雞肉塊,都有種固定的味道作基底。不管抽取哪一本她的書閱讀(通常都不會太厚),皆能得到奇異的療癒感受。
吉本芭娜娜曾在《廚房》的單本行後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因為想要講一件事而寫小說,一直寫到不想再講了為止。這本書,就是我那糾纏不休的歷史的原型。我想那是個人克服困境、追求成長的靈魂的紀錄,也是包含了希望和可能性的一切。我認識很多親密的友人,他們相信只有每天或是激烈地、或是沉靜地不斷爭戰著才能讓人生變得好起來,我衷心想要將我的處女單本行獻給他們。」這段話恰似這鍋濃湯的秘方—她寫作不輟背後的核心想法。
寫給受苦之人閱讀的文字
吉本芭娜娜生於人心純樸的昭和時代,當她開始大紅,恰好是日本經濟即將由盛轉衰的時期。她目睹國家暴富後泡沫化,進入21世紀又迅速陷落數位化年代的洪流中。雖然物質條件變好,人心卻空虛,憂鬱、繭居、離婚、犯罪⋯⋯各種從前難以想像的問題不斷浮出。
但她的小說沒有選擇憤世或嘲諷,也沒有教誨人非得積極向上。《廚房》中因家人逝世而孑然一身的御影、《哀愁的預感》中擁有謎之身世和預知能力的彌生、《羽衣》中被有婦之夫拋棄只好返回老家的小螢、《喂!喂!下北澤》中在父親和外遇對象殉情後搬至下北澤的好好⋯⋯她的主角經常是深受人生挫折的女孩,心緒漂浮在無盡的哀愁大海中,但在某些契機下,即便跌跌撞撞、傷害自己又傷害別人,卻依舊找回存在於生命中的光輝。
她在這次來台灣的座談會上表示,「雖然這樣說對讀者不好意思,但我的讀者經常都處於很糟糕的狀態。每天都想死,或者每天得待在醫院⋯⋯他們在生活上已經遭遇很多『惡』了,如果我繼續寫『惡』,他們可能活不下去。要寫跟蹤狂、父母殺死小孩這類社會議題的小說我也能做到,但這不是我的工作。我希望帶給讀者幸福。」
不再復返,因而彌足珍貴的時刻
喜歡來台灣的吉本芭娜娜,過去在《王國》系列中,就曾將來台旅遊的經驗轉化為創作元素。去年夏天,長年翻譯並出版其著作的時報出版,想將《食記百味》的其中一篇搭配插畫重新作成圖文書,未料她聞訊竟大方地說:「我直接幫你們寫一本新的就好了!」之後不過半年,由她創作、並在台灣首發的《惆悵又幸福的粉圓夢》便於台北國際書展登場,並同時發表她在2014年完成的長篇小說《馬戲團之夜》之中文版。
小時候,陪爸爸去鄰近菜市場買薯泥可樂餅、煮豆子、炒豆渣、雞肉丸子;爸爸做的奶油海苔捲、奶油蛋包飯等「奶油全席」;到自己也身為人母,從餵奶,到帶著兒子去買冰淇淋,然後兒子又愛上附近店家賣的粉圓;以及母子來台灣一定得大吃仙草、愛玉和粉圓的堅持⋯⋯。透過飲食的記憶,她寫下跨越三代的家人的愛。過去在《食記百味》被她暱稱為「小不點」的兒子,如今已經是清秀的青少年。陪媽媽一同到台灣進行新書發表的他,安靜地坐在一旁,喝著燈泡奶茶,罐子裡晶瑩的粉圓,和他的眼睛一樣透亮─那是開始自己思考的眼神了。「那個曾經成天纏著我、跟前跟後的小寶寶,如今已經消失無蹤,就像曾經隨時隨地宣言『最愛媽媽』、拉著我緊跟不放的他,如今卻嫌丟臉死不肯和我牽手一樣。」她在《惆悵又幸福的粉圓夢》中寫道。「愛」的表達會不斷變化,牽孩子的手、無時無刻黏在一起的親密時光,也如此倏忽即逝。即便如此,「那些記憶想必也已鎸刻在浩瀚宇宙中。」生命是透過儲存點滴的快樂,才能不斷跨越痛苦,持續走下去的。真正寶貴的事物,也總是藏於最平凡無奇的日常,而非光鮮燦爛的舞台上吧。和心愛的人,每天好好地吃一頓飯,分享愉快的時光,那是即便到最後一刻,都能在腦海中閃閃發亮的記憶。吉本芭娜娜透過文字,始終如一地,對我們訴說這樣的信念。
訪問吉本芭娜娜
你最希望透過書寫,向讀者傳遞什麼事情?
現在的時代和以前比較起來自由多了,卻有不一樣的困難。例如現在不婚的人增加了,在日本就算結婚,若沒有孩子,周遭人也會一直說你。乍看之下,好像可以很自由地發言,可是其實並不然。我不認為一定要用行動去跟外在環境搏鬥,而希望透過書寫,讓受到種種壓力的人,在心裡面保有一個自己特有的空間,希望對他們擁有這樣空間的過程有一點助益。
你自己如何保有內心自由的空間?
接觸讓自己有活力的東西。這些事情每天都會變化,有時是和家人相處,有時是見見朋友,有時是去吃粉圓啊。根據當天身體的狀況、心情、天氣,給予活力的東西都會有不同。所以「今天對我而言什麼是重要的呢」,這是要去思考的事情。
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食記百味》等作品中,兒子還是你口中的「小不點」。在《惆悵又幸福的粉圓夢》中則已經是少年了。你從何時開始有「孩子已經長大了」的感覺?
小孩13歲就有這樣的感覺了。當他認為比起家裡,朋友更重要的時候。
你覺得怎麼樣才可以成為「大人」?
一個人能獨立思考的瞬間,就可以算是大人了吧。遇到事情時不跟家人說,也不跟兄弟姊妹、朋友、或伴侶說,一個人也可以思考並解決事情時。
可以說說最近寫作的狀態嗎?
因為孩子長大了,所以最近創作的時間變多了。甚至比我20幾歲時還多。
通常會利用一天當中的什麼時候寫作?
早上寫一小時,深夜寫三小時。這些時段不會有宅急便來打斷我的思考(笑)。因為宅急便實在太頻繁了,白天我會待在客廳寫作,晚上才回自己的房間。
你評斷「這是否為一本好小說」的方法?
作家有沒有傳達他真正的聲音,這個是最重要的。其實這種事情,作家彼此都讀得出來。例如說啊他這可能就是一個空話,或者這裡寫得有點勉強。作家之間也會談這樣的事情。
在《馬戲團之夜》的最後,有描寫主角沙也加看見舊情人一郎和女兒未散在一起,進而覺得三個人可以重新組成一個家庭的奇妙瞬間。你自己怎麼看「成為家人」這件事?什麼樣的情況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有辦法成為家人?
如果是「決定」成為一家人,會很勉強。反而是發現的時候,大家已經老是在一起,那樣自然的狀態應該是最好的。
你之前也曾將台灣的元素納入創作中。若以台灣為背景寫小說,非寫不可的東西會是什麼?
我現在於雜誌連載的小說,其實正是以台灣為舞台。會讀日文的話,可以去找《新潮》的二月號。是台灣男孩和日本女孩談戀愛的故事。舞台背景是富錦街,男主角會去那裡非常有名的小籠湯包老店,店很破舊,外頭的街景卻很時髦,有很多咖啡店。這本書從頭到尾都是台灣,描寫台灣人們的生活,撰寫時第一次感覺到,我和台灣的關係絕對是沒有問題的,深深地這樣覺得。
這幾年來台灣,覺得這裡有什麼改變嗎?
跟以前比起來洋化了許多。然後以前大家好像都活動到很晚,早上也很晚才開始活動。但現在大家時間似乎變得早一點,不再這麼晚了。
除了吃粉圓以外,來台灣一定要去的地方是?
圍爐酸菜白肉鍋,哈哈哈。
陪你走過生命哀傷和美好的時刻 吉本芭娜娜必看之作
《惆悵又幸福的粉圓夢》
特別與台灣跨界合作,並在台灣進行全球首次發表的作品。之後也將在日本發行。內容從書寫與戀人一起吃飯開始,到對父親料理的記憶,乃至於成為母親後,煮番茄湯給兒子,以及兒子逐漸長大後與之分離,這中間產生的淡淡哀傷和寶貴的點滴。她表示這是用看似散文的筆法,實際上也能當作小說閱讀的著作。全書穿插由台灣插畫家Soupy Tang繪製的圖畫。為了取材,Soupy Tang特地飛往日本,實際走訪書中提到的菜市場老店。插畫顏色則從比較黯淡的灰黃、較有精神的藍綠、一直到溫暖飽滿的亮橘,呼應文章從有點緊張的戀人關係,邁向無拘束的家人情誼。隨書還附贈插畫小貼紙,值得珍藏。
《馬戲團之夜》
此作最初是受報社邀約而展開長達13個月連載的作品。描述從小在峇里島長大的沙也加,在丈夫去逝後持續與公婆同住。某天卻突然收到神秘來信,表明公婆所住的房子,不僅是對方的老家,庭園還埋藏對方母親死前始終掛念的秘密。最令沙也加訝異的是,寫信人竟然是久未重逢的舊情人一郎。同樣遭遇家人的死亡,兩人因為奇妙的緣分再度牽繫在一起,過去導致分手的事故也浮現心頭。在充滿自然的峇里島長大的沙也加,在日本被視為「KY」(空気読めない,讀音為Kuuki Yomenai,意指不懂察言觀色、搞不清楚狀況)一類的人物,卻也是替窒息的社會秩序打開一扇野性之窗的角色。芭娜娜表示,她習慣先定好架構,寫完後再慢慢調整。這次選擇讓小說以單線鋪陳,像黑白照片堆積,最後一章場景則拉到峇里島,用相當猛烈鮮明的彩色印象作結,帶給讀者另類的閱讀感受。
《廚房》
配合前面兩本新書發表,時報也重新出版最經典的《廚房》。描述祖父祖母、父母親都去逝的櫻井御影,被田邊一家收留的故事。小說一開始女主角便直言「在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廚房作為被命運拋棄而徹底孤獨的她,唯一聯繫著生存慾望的場所。故事的描述十分平淡而安靜,卻能在反覆圍繞食物的描述中,帶領讀者和御影找回活下去的勇氣。是追尋作者創作原點的必讀之作。
文|歐陽辰柔
圖片提供|時報出版社 插畫 Soupy T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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