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歐陽辰柔
攝影 張國耀、張藝霖
圖片提供 TKG+、袁廣鳴
受訪時直說每次展覽前都焦慮破表,這幾年也一直覺得啊自己不行了,結果還是弄出一檔浩浩蕩蕩的大展。袁廣鳴沒騙人,他的焦慮就是他的作品。雖然藝術從不能解決問題,但作為觀眾,卻可以從作品看懂藝術家的苦,看他為了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憂心而殫精竭慮。或許,這會讓你稍微好些,當你明白憂心的不再只有你而已。
剛才還一起並肩站著的觀眾,突然消失了。一瞬間沒入黑暗之中。半點聲響皆無。睜眼閉眼都是一樣的黑。看不見任何能標明界線的事物。什麼都沒有,像進到異次元。正覺得恐慌,突然聽見滴水的聲音。答、答、答。水滴晶瑩的樣貌在腦中成形,說不出的恐懼湧上心頭。不知何時,藏身各處的人群開始動起來。腳步聲成排,越來越大,「啪!」一絲煙硝味飄出,有個穿軍袍的人,點燃手上的火柴,接著又是一次點燃,在完全不同人的手中。你像無頭蒼蠅追尋奇蹟般的光亮,人群持續疾走,又突然全停了。慘淡的微光下,幾十個人站成一個四方形把你圍住,一齊舉手指向你。
你明白這群人有話想說。但他們講不出來,他們唱歌。熟悉的童謠《兩隻老虎》,但詞換了,歌聲低沉。「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註1 一個人到你旁邊,交託一封信。旋即你被緊實包住,不容掙脫地前進再前進。下一秒百萬伏特般的強光從左邊像一道牆壓過來,所有看不清臉的人群、聲音、氣味通通消失。最初和你並肩站立的觀眾,彼此相覷,遲疑地查看手上的信紙,裡面的文字哀傷:「⋯⋯每當夜晚來臨,只能想像我能夠越過細沙,乘過海洋回到你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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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後不過十五分鐘的「體驗式展演」作品《向黑》,似乎累煞了袁廣鳴。他一下子大嘆,「開幕那天我就想,再也不要做了!」過一會兒又反悔,「如果有更好的空間、製作費,還想再試一次⋯⋯」臉上既疲憊又興奮,像在說「真的滿好玩的耶」。
被視為台灣錄像藝術的先鋒,威尼斯、利物浦、柏林、東京,國際一線的藝術大展老早跑透透,擁有如此豐富的經歷,想到創作兩字,依舊焦慮。上一次個展《不舒適的明日》是2014年,他從對家人的感傷,過渡到更社會化的面向。渡假海灘不遠處站著核電廠的攝影《能量風景》、最後三天進入立法院紀錄太陽花學運的影片《佔領第561小時》,都讓核災、台灣在國際間處境等議題昭然若揭。他突破自己,卻也遁入愁霧。錄像做了33年,捫心自問,「影像還有什麼可能」?答案正是《向黑》。
創造影像的另一種方式
「如果影像是光,那把光全部抽掉,會剩什麼?」背後另一個企圖是,若丟掉過去慣用的投影機、螢幕等科技設備,純靠人與人的互動,「能否在精神或心靈上,留下一種幽靈的影像?」從前為了創作,買下淡水廢墟改建成自宅的袁廣鳴,對昏暗的景色並不陌生。但他不在黑暗中追尋封閉或危險,反而從更物理性的角度出發,思考影像本質。一直到真的要給「內容」時,想起父親當年跟隨國民政府來台的景況,「離散」於是成了體驗主題。觀眾突然陷入一片渾沌、匆匆忙忙被塞信、又無可抗拒被推至他方。《向黑》的結束,那道巨大的強光,是另一件作品《向光》。和前者相反,《向光》問的是「若只剩下光,影像會是什麼?」黃光宛若夕照,船隻離岸,此生不相見。那段漆黑的經驗又將在心中殘留多少?
幸福日常像海平面上的冰山一角
《向黑》是袁廣鳴對創作方法突破性的一搏,也是其哲學思考的延伸。他說,從《向黑》到《向光》,猶如柏拉圖的「洞穴論」描述洞內暗影皆為虛假,應走出洞外尋求光明的真相。但,這觀念到20世紀被海德格反轉,點出一昧追求光明,反而會忘記人類本來就生在黑暗中。「我們在這裡,卻忘了我們在這裡,或不承認在這裡。」他說。
這種對「存在的遺忘」的警醒,很早就出現在他的藝術思考中。「我1985年第一件單頻道錄像作品,叫《關於米勒的晚禱》。我拍畫冊裡『米勒的晚禱』那張油畫,穿插攝影機捕捉衝撞草叢的畫面。油畫是平靜的,遠方的教堂鐘聲,虔誠的勞動者,彰顯一種人神完美的生活。可當時就覺得,好像我所處的世界完全不是這樣子?」
光鮮美好的表象後,暗藏險惡的激流。就像配合晚禱鐘聲不顧一切向前衝的鏡頭,這種高反差的衝突似賦格般不斷重現於他的創作。2014年的錄像《棲居如詩》,他把鏡頭對準一間IKEA風格的溫馨客廳,可愛的小木馬還在等待主人歸來,下一秒整間客廳就被徹底炸毀。這個敲碎粉紅泡泡的舉措,同樣見於這次個展的同名錄像《明日樂園》,場景從客廳搬到充滿消費符號的迪士尼園區,鳥兒正高歌,園區瞬間被爆得四分五裂。「因為做過,我以為很簡單,結果完全相反。客廳就幾張沙發、桌子什麼的,而遊樂園光一座旋轉椅就搞死我。後來聘的工讀生差不多有4、50個,幾乎是一間小公司!」
或許跟自己過不去,也一是種激發創作動能的方式。另一件新作《日常演習》,是在一年一度的萬安演習時,讓空拍機掃描式地俯拍台北主要幹道,呈現毫無人煙的荒謬景象。失敗一次就得明年再來,但他堅持要做。「整個亞洲只有台灣和韓國有防空演習。一座很進步的城市竟有這樣的風景,是一種奇觀啊。」
戰爭其實從未走遠。《向黑》的被迫分離,難道沒有在今日上演?「現在全球難民總數已經超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了。就算沒有全球開戰,但狀態已經是第三次世界大戰。這整場展覽都環繞戰爭和離散。移工也是啊,他們為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經濟,離開家園到遠方工作,這也是某種離散。」
一張黑白相片的啟示
對比於排練體驗式展演、爆破遊樂園等大工程,袁廣鳴這次還做了一個溫馨的小嘗試:畫了一幅素描擺在《向光》外牆上,而過去他從未展過素描。「滿快樂的,讓我想起年輕時學美術的狀況。這是題外話啦,我發現畫畫時可以講電話、聽音樂、聽新聞,什麼都可以。但剪接就不行,因為按錯一個鍵就全毀了!」素描又小又漂亮,內容源自以前看過的一張黑白照片,裡頭是幾名男子戴深色罩鏡,靠在沙灘椅上望向畫面外的遠方。當《向光》離開體驗式展演、轉為一般展覽模式時,也會擺上幾張沙灘椅仿擬畫中景色,強光則隨機亮起。
「大學看到那張照片,以為他們戴的是墨鏡。」他呵呵笑。後來才知道,相片的場景是太平洋某座小島,男人都是高階美軍,看的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而是遠處的核爆測試。
誠實的焦慮,是一種療癒
作為地球村的子民,有太多難題無法置身事外了。就像畫畫讓他想起從前求學的時光,這次備展,敘述戰爭議題,他也覺得彷彿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回到跟米勒的草地衝撞一樣。藝術從來不能解決什麼,它很個人。但或許正因為很個人,才有足夠的誠意成為黑夜中應該被看見的一顆星星。
「我們從小的教育認為,做A,是為了達到B,都有很清楚的目標。可是它(藝術)不是這樣。創作不為了達成什麼,只因想做就做,有一種難能可貴的自由,並從一種詩意、一種人的角度去碰觸創作者覺得值得表達的東西。」袁廣鳴說,「我藉由創作分享我的焦慮。那,你看到我有這種焦慮,你(的焦慮)會不會緩和一點?換句話說,個人的創作經驗可否當作其他觀眾的相對座標?」
一切懸而未解,不論是全球化的危機,還是藝術創作的本質究竟為何。或許根本沒有標準答案。但袁廣鳴好像也不太在乎。「我從年輕時就有兩個願望,一是拍電影,因為拍電影很貴,就跑去做錄像。第二個是很想搞表演和劇場,但因為在當代藝術這塊一直忙,所以這願望一直留在心裡。」他用一種「如願以償」的語氣,開始講要是再弄一次,《向光》的場地要大個十倍,《向黑》藏身暗處的演員要湊滿一百人。「先四個人哼(兩隻老虎),八個人哼,接下來變成一百個人哼⋯⋯那樣光聲音就震撼到不行了吧!」他說。疲憊的黑眼圈雖然還深,臉上的表情卻充滿了愉悅和期待。
《明日樂園-袁廣鳴個展》
地點/TKG+
時間/即日起∼04.29
網址/www.tinakenggallery.com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7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