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這件事是很細膩的。除了茶葉、茶器,有時更重要的,是所處環境能否引導人們安靜品嚐細微的滋味。青田街上一棟荒廢十餘年的老宅近日重開張,應證了這件事。茶能醒腦,景能定心,欲探茶文化真意,金湯與宅景,缺一不可。
進庭園之前館方帶來了木屐,穿著木屐踩上石徑,搖搖晃晃,深怕滑倒,腳步不自覺就慢了。在天龍國中的天龍地帶,竟有這一方淨土,四周綠鬱,寂靜到彷無人跡。是因眼前的建築也如此古道幽情?拉門敞開的迴廊上,矮桌一座,茶杯兩隻,耳邊只有煮水聲嘶嘶響起,一口回甘,什麼煩惱都忘了。這副天人相融的良景能成真,建築師陳勤忠是最大功臣。長年投入古蹟修復設計的他,幾年前得知北市府文化局正推老房子文化運動,便鼓勵當時想在台灣拓增據點的茶商百福藏倉投標。
此棟「青田街8巷10號」,1930年代原屬台北高等學校(今師大)教授三尾良次郎的住宅,而後陸續歸於台灣電力株式會社,以及光復後的台灣電力公司管理。2015年百福藏倉得標後,陳勤忠花費一年設計,兩年工程,終在今年春天讓它成為全新的茶文化體驗空間「和合青田」,開放民眾預約入席。
最珍貴的,是歲月賦予的樣子
「這棟房子被登記為歷史建築,換言之它是文化資產,也是公共財。什麼意思呢?意思是它會活得比我們還老!」陳勤忠說。倘若建築生命能拉成跨越時代的一條長線,那麼即便隨需求改變而添增各種功能,也不該失去原本的樣貌和精神,因為一切該保留給後代。這是為何他「修舊如舊」,拒絕硬加入當代的建材或風格的原因。接手房屋時,拉門和天花板已不見,牆壁被厚厚的白漆覆蓋,只能一層一層去漆,還原木牆質感,然後重新加門加窗。其中自有學問,拉門宣紙刻意用普洱茶湯染黃,做出濃淡和斑點,甚至使用竹子噴出竹葉的圖樣,使新舊色調統一,「想要整體看上去像一張泛黃的老照片。」昔日的座敷(ざしき,客廳)如今變成最大的茶室,連著比榻榻米高出一階的「床之間」。陳指向斑駁的牆壁:「這裡甚至看得出以前安裝櫃子的痕跡。」他重做了橫木樑和地板,卻捨不得整頓這面牆。「床之間」在日式住宅中向來擺放代表主人精神的寶物,也是家最核心的地方,在這裡保留過去房屋經歷的「過程」,是對它的致敬。
附設床之間的主要茶室斜對面即為茶道教室,此處同樣以茶為材,混合茶渣、稻草、泥土抹上磚牆,再以水洗工法控制這道「茶牆」介於平滑和粗糙之間的質感。更後面還有由昔日廚房改造而來的後棟茶室,細石鋪地,拉門可全開,擁抱庭園景致之餘,亦對望庭中以回收草和泥土搭蓋、喚醒童年在山洞玩泥巴記憶的「方草亭」。一路走過,每一處各有千秋,卻都比不上最後藏於頂上的驚喜。在後棟樓頂,陳勤忠設了石階,蓄了水塘,打造全台唯一的「見月茶席」。
前有黑松後有構樹,夜風輕拂搭上幾聲鳥鳴,真謂大隱於市的絕佳體現。但月亮呢?「在池子裡。」他笑道。幾可比擬電影《一代茶聖 千利休》中,千利休以黑色水盤倒映月光,獻給豐臣秀吉作禮物的卓然趣味。
容納人群,也容納記憶的場所
「建築師的時代任務,是思考如何設計空間卻不破壞土地。」或許這在老屋新生中最能徹底落實,因為回扣日式建築木造的邏輯,和合青田僅使用木、草、竹、土等自然材料,不但環保,還可調節室內微氣候,維持冬暖夏涼。採訪結束後,我們一邊在迴廊納涼歇息,一邊認識館內主打的原生古樹茶,館長芳庭順道端出新研發的芒果乾。「以前的屋主回來,都會分享從前坐在這裡吃芒果的回憶,所以茶點就決定是芒果乾!」有賴修繕的機緣,他們聯繫上三尾良次郎的長女黑木恭子,她的童年也在此渡過,當時看見的風景,和現在有什麼不同呢?往事如煙,80年匆匆過去了。但建築還在,它像一位老者守護這方寸土地,安安靜靜的,在人們賞景發呆的時候,在茶香四溢飄散的時候,繼續傳遞著這裡獨有的恬淡幸福。
文 / 歐陽辰柔
攝影 / 許翔
圖片提供 / 建築公坊設計事務所
本文選自《LaVie》2018年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