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郭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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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劇場的里程碑!」林懷民看完後,如此盛讚。由素有影像詩人之譽的數位藝術家周東彥操刀,台灣、丹麥跨國共製的實驗性劇場《光年紀事:臺北─哥本哈根》,歷經4次階段性呈現後,在臺北藝術節進行世界首演,讓大家看見藝術家醞釀3 年後,探出水面時,雙手捧起的藝術結晶。
晶亮而破碎的顆粒,在漆暗的劇場空間裡浮動著,一下拼組出房間形貌、一下勾勒出角色輪廓,有時像是舞動的音波,有時又像是飄浮的宇宙微粒,游離、聚散之間變化出各種寫實印象或超現實幻影。演員魏雋展和來自丹麥的Kasper,便在這種像是宇宙,又像是意識幻境的空間中,一邊以接近獨白的長串對話回憶過往,探掘記憶深處的快樂與淚水;一邊緩擺雙臂,與自己的幻影對搏或共舞。而在節奏悠緩的音樂陪伴下,觀眾彷彿也被吸進如真似幻的場景,墜入兩位主角的記憶漩渦。
「這是兩個擦身而過的時空旅人,迴遊於彼此的夢境,探撈那些想要記住、卻將要遺忘的舊日。」劇目介紹上這麼寫著。結合了最新穎的「4D Box浮空投影」技術,《光年紀事:臺北─哥本哈根》討論的,卻是古典而純真的主題:記憶、快樂與淚水。而這一段極其現代,卻又極其「復古」的旅程,要從4年前開始說起。
古典又現代的戲劇幻影
2013年,當時周東彥的作品《空的記憶》榮獲世界劇場設計展(World Stage Design)「互動與新媒體設計」大獎。慶功宴上,丹麥新媒體藝術中心「埃爾西諾文化庭院」(The Culture Yard)藝術總監Mikael Fock向周東彥道賀時,順口提及埃爾西諾文化庭院正在發展4D Box浮空投影技術。儘管當時對於4D Box毫無概念,好奇心驅使下,周東彥仍親自前往丹麥一探究竟。
原來,「4D Box浮空投影」概念源於19世紀的「佩珀爾幻象」(Pepper’s Ghost)。當時劇場將強光投影在演員身上,透過反射膜,讓舞台上彷彿出現幻影,製造出如同騎士刺死鬼魂的戲劇效果。埃爾西諾文化庭院則在古典鏡像投影結構中加入3D雙投影設備、人體數位感測和互動技術,打造出演員與浮動光影並存、互動的絢麗效果。而穿梭在虛實之間,彷彿幻境效果的4D Box浮空投影技術,就這麼挑起了周東彥說故事的慾望。「我之前很多作品都是無聲的,像是呈現舞蹈或是手機影像,現在卻想要很單純地說故事。」周東彥表示,「所以到丹麥看到那立體飄浮的效果後,就開始思考,我們要運用這個技術做什麼。」
正在此時,台灣一連串的社會風暴,吸引了周東彥的注意。「當時台灣有很多不平靜的事情,像是經濟不景氣、洪仲丘事件爆發,大家對政府不信任;相對地,我們每次講到北歐時,總是在說他們很快樂、三點就下班等等。這種對比讓我不禁思考,『快樂到底是什麼?』」周東彥回憶,「所以我就帶著一個問題、一個團隊,和丹麥進行文化交流。」
以淚水作為生命的象徵
不同於過去由一方飛往異國表演或指導的短期交流,這回,周東彥放慢腳步,以2至3年為期,每年台灣與丹麥團隊輪流造訪一個月,潛身沉進彼此的文化基底後,再經由異文化的眼光挖掘故事。「這不是我寫了一個劇本、套用丹麥的技術,而是整個團隊一同感受、摸索,看看這個黑盒子可以說些什麼。」也因此,2015年的前兩次階段性呈現中,周東彥穿插台北、丹麥兩地街景,甚至串聯魏雋展跳下淡水河、Kasper躍入哥本哈根港的畫面,連結兩座城市;對白中也以「臺灣不快樂,因為⋯⋯」/「丹麥很快樂,因為⋯⋯」句型搭配荒謬突梯的理由,提出「快樂是什麼?」的大哉問。
然而,這樣的節奏沒走多久,幾次階段性呈現後周東彥卻發覺,即便故事從城市出發,若要真正打動人心,仍須回歸城市裡的個人。「要談台灣,就必須先談自己。」周東彥表示,「所以我們後來就越來越往個人記憶挖掘。」令人意外的是,原本打算和編劇、演員聊聊快樂往事的周東彥,最後卻蒐集到許多悲傷的故事,「明明說好要聊『快樂』,最後大家卻想起讀升學班時被體罰、父母生病等悲傷的事情。我才發現,人們很常透過悲傷來感覺快樂。」正巧,為了更了解丹麥文化,周東彥和團隊重讀了安徒生經典童話《小美人魚》,故事中「小美人魚沒有眼淚,所以更加痛苦。」的情節設定,讓大家意識到,眼淚其實是一種宣洩和表達,「而且眼淚有各種成分,有快樂的眼淚、悲傷的眼淚、遺憾的眼淚⋯⋯,」周東彥說道,「重讀《小美人魚》時,我發現安徒生把人們身上不以為意,甚至覺得有點丟臉的淚水,變成人之所以為人的重要象徵。」
尋找跨越時空的共通情感
發現悲傷與快樂的相生相偎,以及眼淚中快樂、悲傷、表達、宣洩的多種可能,讓團隊關注的焦點,從一開始的「快樂」,延伸到更多層次的心緒感受。而在研究的過程中,團隊又發現另一個關於眼淚的古老傳說「儲淚瓶」。「儲淚瓶的故事是這樣的,古羅馬人相信,在悲傷時將自己的眼淚盛住,當眼淚全部揮發時,你的悲傷就會結束。」周東彥介紹,「我覺得這個故事好美!於是我讓兩位演員化作時空旅人,一位的眼淚已經滿出來了,一位從來不知道自己有眼淚。」藉由兩位時空旅人的對比與對話,《光年紀事:臺北─哥本哈根》將這趟從快樂出發的旅程,走向跨越時空的人類共感。「我們用快樂去討論,讀了《小美人魚》、找到儲淚瓶,挖掘到很多元素,在長時間的相處下,走進演員的回憶,再透過創作者的好奇和感受,去發展這個作品。」
從一開始以雙城對比討論快樂,到最後從眼淚來討論記憶,這一趟為期3年的創作旅程,最終想要碰觸的核心又是什麼呢?「我原本以為自己在討論文化差異,但我後來覺得,我根本就在找共同的地方。」周東彥表示,「到了最後,這個作品在講empathy,也就是無論背景、年紀、國籍等差異,那種人類共通的感覺與同理。」而在今年8月,耗時3年的創作旅程,將濃縮為黑盒子中兩位時空旅人的夢境相遇。在這過程中,藉由音樂、舞動,以及不斷地回憶、述說,兩人記憶角落中,某些沉潛已久的情感便這麼被理解了,希望參與這場夢境的觀眾們,也是如此。
快問快答! 周東彥的雙城創作
跨國合作時會特別注意哪些地方?
就像有人說:「要教一個人釣魚,不是教他拿魚竿,而是教他對海渴望。」我覺得在合約細節之外,雙方對於作品都有共同的渴望,是很重要的。
在這次跨國合作的過程中,有哪些印象深刻的事情?
創作過程中其實有很多好笑的小事,像是我們剛去時,丹麥人很nice地幫我們借腳踏車,但那對我們來說,根本就是巨人的腳踏車,完全沒辦法用。至於印象深刻的部分,我想是劇場的工作方式。丹麥人第一天進劇場的第一件事,是一起喝咖啡、吃早餐,那種很有人味的氛圍和從容的速度感,跟台灣一進劇場就開始搬東西的節奏很不一樣。
周東彥
英國中央聖馬丁藝術暨設計學院劇場與多媒體碩士(MA Scenography),2013年以跨界劇場作品《空的記憶》奪得世界劇場設計展「最佳互動與新媒體」大獎。現為狠主流多媒體總監及狠劇場導演。創作以影像與劇場為核心,領域跨足錄像藝術、紀錄片與MV等。近期作品包含:劇場作品《我和我的午茶時光》、紀錄片作品《你找什麼?》、MV張惠妹《壞的好人》。
【完整內容請見《LaVie》2018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