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影展活動上,經常可以看到一朵浮雲流連,那是台灣電影圈最奇特的風景之一: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頂著招牌蓬鬆亂髮,輕飄飄地穿梭在趕集似的人群之中,看似格格不入、卻又那麼理所當然……..
40多年來,李幼鸚鵡鵪鶉就這樣特立獨行地遊走在一部又一部的中外電影之間,他是台灣影展咖心目中「最難忘的影評人」,作家李昂則形容,「電影簡直是他的生活、生命全部」。是的,李幼鸚鵡鵪鶉對電影的熱愛超越世間絕大多數的追求,不用手機、沒有電腦,靠一部傳真機和郵政信箱與世界保持聯絡,哪怕週遭世界物慾橫流,憑著零星演講和講課收入過活的他始終無動於衷。2011年,台北電影節將第一屆《卓越貢獻獎》頒給了李幼鸚鵡鵪鶉,也算是為他一生「影痴」風範做了最佳認證。
文學與小劇場,還有電影的魔幻青春
李幼鸚鵡鵪鶉原名李幼新,因跟家中飼養的鸚鵡、鵪鶉、小白文鳥情感深厚,又想飛離原生家族,遂脫離本名。原先想取李幼新鸚鵡鵪鶉,但戶政事務所認為7字太長,歷經波折後,終於成為雲中遨遊的鸚鵡鵪鶉。
雖然未有正式記錄,李幼鸚鵡鵪鶉大概是台灣看過最多電影、寫過最多影評的人。70年代李幼鸚鵡鵪鶉大學時期,受到歐陸文學啟蒙,從巴爾札克、福樓拜、左拉、莫泊桑,一路讀到催生存在主義的紀德及沙特。他也貪婪汲取前衛荒謬劇本,並忘情於小劇場,結識一票劇場同好與創作者,如蘭陵劇坊成員金士傑、杜可風等人,導演蔡明亮也是在此時認識。
同期間,歐美影壇大師輩出,文藝青年碰面必定暢談雷奈、費里尼、柏格曼、安東尼奧尼。一群電影同好組成電影放映會,無論在西門町台映放映室或劇場人合租的公寓,都定期放送最前衛的海外拷貝電影。當時來往的青年學子中有舒國治、馮光遠、韓良露、林洲民等人,日後在藝文圈皆有一席之地。
青春正盛,一群文青們光看電影仍無法宣洩心中悸動,紛紛執筆論述,投稿各報章雜誌發表。李幼鸚鵡鵪鶉也從那時以李幼新或筆名「青藍紫」、「荷&菊」發表影評。至今40年過去,當初的電影放映會只剩他一人仍堅持不懈,對電影懷抱激情未消減,還愈發濃烈。
以筆為先鋒寫岀臺灣電影的百花綻放
李幼鸚鵡鵪鶉第一本著作《名作名著》在1977年推出,首開先河收錄改編自文學名著的電影作品,並偷渡自己的創作與評論。當年以嶄新的切入角度,出版後也帶來熱銷。後續他又推出《影壇超級巨星》及《威尼斯/坎城影展》,一下子打開國人藝術電影視野。
但他至今仍餘憤未消地表示,80年代台灣電影吹起新浪潮,楊德昌、侯孝賢數部傑作竟然未獲國際影展認同,這也讓他打消出版影展後續著作。並且以筆為戎,為新浪潮電影平反發聲,多年後這些作品也獲得遲來的肯定,證明這位影癡的慧眼獨具。
90年代戒嚴後,李幼鸚鵡鵪鶉率先開啟同志議題,出版《男同性戀電影…》,成為性別議題的旗手之一。在台灣仍視奧斯卡為主流時,他就把威尼斯與坎城影展介紹給這塊土地。在鄉土語言仍被邊緣化的80年代,以一個外省人姿態,在金馬影展偷渡「台語片的回顧」。
平常謙虛地近乎自貶的李幼鸚鵡鵪鶉說,自己其實沒才華。「我珍惜的其實是創意,而非才華。」他借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曾說,「第一有兩種,最先與最好」。他自謙說「我不是最好,但用創意做到最先。」然而,導演是以影創作岀臺灣電影榮景,而李幼鸚鵡鵪鶉則以筆為先鋒將世界電影引介至臺灣,再用文字將臺灣電影推上百花綻放。
看透一切真假的寂寞影評人
李幼鸚鵡鵪鶉看遍電影,從戲裡看岀人性,他的影評不純是單對電影本身的評論,也時暗渡陳倉「偷渡」其它社會議題。「我身上有很重的外省標籤。」李幼鸚鵡鵪鶉從小成長板橋林家花園的眷村,負面的記憶多過於快樂,看盡眷村族群間的相互欺凌,猶如荒謬的戲劇文本。他回憶,林家花園主人提供土地,收容1949年流離失所的來台難民。但同樣借住的國民黨幹部,卻嫌棄軍眷不衛生,要求林家主人驅趕一百多戶軍眷。「但林家小老闆卻仗義直言:『要趕就先趕你們!』」李幼鸚鵡鵪鶉說這個風範不只跨越族群包容,更堪稱是反霸權的先驅。
「我從電影中體會,人類社會中惡也有善的一面,反之經典的電影也會有瑕疵。」善惡並非黑即白,就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警總特務唱著「紅豆詞」,扮演統治者的無情工具,私底下也是滿腔文藝。或如《海灘的一天》,父親要求女兒接受古典樂薰陶,但自己卻是偷情違背倫常禮教。
李幼鸚鵡鵪鶉不只看透善惡,也看穿真假。他談到蔡明亮《無無眠》,安藤政信在澡堂中仔細清洗身體,但卻未翻開包皮清理,似真實假。而天橋上李康生戲劇化的緩步前行,其實節奏與片中步調一致,似假實真。
從同性包容中啟蒙同志情
面對外界,李幼鸚鵡鵪鶉從不隱瞞自己喜愛腰細貌美的男子,對他而言那是一種無法企及的嚮往。他說小時候曾經很喜歡女生,但國中念了全是本省子弟的學校,因不懂台語常被逗弄,於是常暗地回以小奸小惡,但畢業才發現同學們對他很友善,讓他如喬萊特電影中的角色,犯下錯誤,就一輩子帶著贖罪。
進入男校建中,他性情反轉,全心接納所有同學,「同性戀可能在那時啟蒙,但當時自己還不知情。」李幼鸚鵡鵪鶉大學聯考失常,準備重考過程中,又染上嗜睡爆食的怪病,當時陷於身體肥胖的憂鬱,觀察其他18歲男孩青春胴體成為一種嚮往,「從此迷戀細腰男孩子,三島由紀夫喜歡肌肉男,我是剛好相反。」
他重考至中原物理,再輾轉來到淡江法文,因此遇見生命中的孽緣。他愛上一位大眼如港星莫少聰的同儕,兩人無話不談,但同學得知對方性向後想治療他,勸說不成又訴諸暴力,最後那個男孩為了躲避他而開始曠課,最終導致退學。
用裸體創作宣洩內心慾望
雖然內心愛著男性,但李幼鸚鵡鵪鶉從未合宿,也免服兵役,直至29歲仍未見過男性裸體,由於多年來維持處子之身,他厭棄、甚至對自己的處子之身感到憤怒,於是興起用自己的裸體創作,在夏日游泳池畔,一面欣賞美好的男體,一面把自己曬得黝黑,然後效法日本導演成瀨巳喜男的代表作《浮雲》,在固定的鏡位,以隔間、扇屏、門廊讓將角色框於景中,傳達豐富的多層次空間,李幼鸚鵡鵪鶉則利用相機框住自己的身體,偷渡凍結的青春,宣洩慾望。
觀看與被觀看的二元對照,是李幼鸚鵡鵪鶉影評中關注的焦點。他最喜歡的法國導演雷奈,曾在電影《天意》當中安排主角左手拿著鏡子,映照出自己老態的彩色身影,而右手同時拿著妻子年輕的黑白遺照,形成一種超越時空、生與死、虛與實的合影;同樣的手法被李幼鸚鵡鵪鶉用於生活中,「我在拍攝家中鸚鵡鵪鶉時,也會把牆上貼著過世小白文鳥的照片,跟著一起入鏡。」
從二元對立走向融合的美麗世界
李幼鸚鵡鵪鶉從真實人生的二元對立中,也辯證出合一的哲學觀。他過去自認為同性戀,但近年才發現可能走錯房間。「因為不論是同性戀或異性戀,都需要身體的介入與被介入,但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李幼鸚鵡鵪鶉體會超越性別的二元性別論,讓他觸碰身而為人的原型,更擴展出對非我族類的包容。他關注被邊緣化的族群,早在世人推動女權、同志權等議題時,他就超前的倡議動物權,甚至為此長年茹素。
「因為長年對身體的自暴自棄,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你會更去體諒每種族群。」他自嘲這是心理變態後的收穫。當李幼鸚鵡鵪鶉以貶抑自我的口吻訴說時,彷彿與他曾在影展錯過的電影《帶我去遠方》重合。如同想去色盲島找朋友的女主角阿桂,因生理缺憾反而見到常人無法感受的綺麗彩虹。而李幼鸚鵡鵪鶉也以他的處子之眼,領著我們窺見萬物平等的美麗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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