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視地心引力、超比例放大縮小!透視藝術狂人達利超現實畫作的6大關鍵符號(上)

〈達利原子〉1948

即使在達利過世數十年後,自以為前衛的現代人看到他的作品,依舊被既古典又抽象的作品深深吸引。他,是達利,一個不斷以創意襲擊眾人的天才藝術家。

 

這位不斷吶喊「我不願意死」、「由於我是天才,我沒有死亡的權利」的藝術巨人,在死後以古典性的前衛藝術獲得「永生」,深深影響後世的藝術家與設計師。達利有什麼樣的魔力,將融化如起司的軟鐘、成為液體的鋼琴、夢裡被拐杖搖晃支撐的臉、長有抽屜的人體⋯⋯,植入我們靈感的根源?在其作品的〈藝術符號學〉(Semiotics of Art)裡,那些螞蟻、拐杖、軟鐘、蚱蜢、獅子、蝸牛等潛意識象徵符號,皆非表面可見的本體,而是被達利賦予特殊的意涵,是幼年時期螞蟻爬上垂死的蝙蝠寵物造成的內心陰影、是對手杖產生依賴與支撐身心的拜物情節、是乳酪點心與時間延展出的流逝感嘆、是打開人體內靈魂與慾望的抽屜;物體被誇張的比例放大縮小、無視引力的漂浮、拆解進入多維空間的幻境,我們稱之為「超現實主義」,然而達利在1934年第一次抵達紐約時,就已宣告天下──「我是超現實主義唯一真正的代表」。

 

達利的超現實並非是等待靈感從天而降,或靠催眠來刺激潛意識萌發,相反的,他以極度「理性」創作「非理性」的構想,這種「偏執狂批判法」的觀念飽受當時超現實主義團體批判,卻也被視為一代超現實主義大師,這種矛盾性也深深影響設計師、藝術家後輩,透過建築、文學、時尚、電影、廣告、雕塑⋯⋯等跨界領域發揮出個人情感的直覺宣洩。我們以六個創意符碼從中透視達利的「自我」,或許也能在某個關鍵片刻打進你我的靈光,令創意開始翻轉!

 

Point1 超比例的放大與縮小

達利所創造的大象,沒有粗壯的四肢反而如鸛足一般纖細,在炎熱的荒漠行走看似困難重重,修士在底下抗拒而顯渺小,不被黃金比例綁架的達利,以超比例來表達內心激昂的情感,他玩弄的不只是大與小,更是形體在心靈上的比重。

 

34歲那年與佛洛伊德的相遇,是達利告別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關鍵。「超現實主義就是通過描繪、表現『潛意識』的世界,並因此產生『意識』的理念。」從佛洛伊德這句話開始,達利離棄超現實主義主張夢比現實還真實、等待內在衝動透過畫筆,自發性潑灑在畫布上的創作方式,他一方面打破陳規,如超比例的放大縮小形體,一方面理性構想畫作的意識,不流於刻意追求如靈媒上身的創作態度。

 

在〈聖安東尼的誘惑〉中,巨馬與大象被不成比例的細腳支撐,運載著肉慾挑釁的裸女(有妓女的暗示),與聖經上啟示錄十九章提到「我觀看,見天開了。有一匹白馬,騎在馬上的稱為誠信真實,他審判、爭戰都按著公義。」產生矛盾的超現實創意,地面的隱修士聖安東尼有戰勝魔鬼、抵抗誘惑的傳說,在超比例的構圖裡卻顯得枯瘦渺小,是達利對古典題材的創意新詮釋,而〈柔軟的建築結構和煮熟的蠶豆:內戰預告〉是以拉開軀幹皮肉而四分五裂的巨大人體,隱喻內在產生歧見的西班牙政局。

 

●快與慢,速度失控的創意

龜兔賽跑的結果令人跌破眼鏡,達利也擅長詮釋速度感的矛盾,蝸牛象徵無用的宇宙時間,有天使加速後卻能御水行走,其中體積比蝸牛渺小的天使,則是把微塵轉成具象的手法。有趣的是,達利曾在佛洛依德家門口發現一隻蝸牛,就把牠想像成佛洛伊德的腦袋。〈蝸牛與天使〉1977-1984

 

●進步的未來科技

以〈聖安東尼的誘惑〉單獨抽離出的雕塑作品,不帶悲觀色彩,表達人類欲統治慾望的光明主題,大象背駝的金字塔如法老對人民無上的權力,這個比金字塔還巨大的象穿越天空,腿則因失重而逐漸彎曲纖細。〈太空象〉1980

 

●動盪不安的年代

身逢亂世的達利,以巨大的臉孔、被擠壓變形的乳房、解剖重組的四肢、軀幹構成畫布上的透視前縮法張力,警醒內亂時代即將到來。〈柔軟的建築結構和煮熟的蠶豆:內戰預告〉1936

 

●虛假記憶,真實焦慮

「我常常把睡夢中的妖怪想像和描繪成有著細長軀體、沈重的大腦袋和用現實中的枴杖來維持平衡的怪物。當這根枴杖斷裂時,我們有一種倒坍下來的感覺。」巨大的面部比例象徵「焦慮」,腦袋積累的重量已非身體能承擔,此作品亦為達利在內戰逃難時所繪。〈睡眠〉1937

 

●高高在上,也岌岌可危

啟發自畫家為里斯本聖約翰教堂而作的祭祀畫,主角修士跪倒在禮拜堂前被魔鬼們糾纏的畫面,在達利的解讀裡,這名修士並沒有抵抗成功、反被撒旦攏絡,他以高大細腳的馬與大象載著美女,比擬為摸不著且高高在上的性、權利與慾望,而角落渺小的人類舉著十字架,欲抵抗慾望的無力感。〈聖安東尼的誘惑〉1946

 

Dali's Tips:「物體的放大與縮小,要有如手握圓規操作般的準確。」

 

Point 2 無視地心引力

「〈原子的麗達〉是我一生中最關鍵的作品。」達利擅長以「漂浮」的狀態在畫面呈現原子的陽子、中子相互結合成無懈可擊的物質平衡,這也是他從超現實主義邁向「新古典主義」的關鍵之作,目標卻為義大利文藝復興時的大師成就。

 

能輕易飄浮,靈巧宛若失去重力一般的超現實畫風,源於1945年美國於廣島投下第一顆原子彈、結束二次世界大戰,也啟動達利腦中的科學細胞,同時受佛洛伊德影響,達利懷抱超現實的筆觸回歸到古典技巧,〈原子的麗達〉表現出如范艾克(Jan van Eyck,1395∼1441)的祭壇畫運用的手法,參考數學與物理學家的精密計算,將漂浮在空間中所有元素的焦點,都集中在以達利妻子卡拉為模特兒繪出的麗達嘴角,畫面完美而平衡莊嚴。

 

這種「失重」的創作思維從不退流行,隨著科技的一日千里更是猛烈,如以解構聞名的荷蘭藝術家Paul Veroude就將F1賽車拆解成3,200個零件,懸吊在空中彷彿隨時能組裝回去;而在行動藝術界也以中國藝術家李暐披著袈裟、在法國巴黎上空上演一場「懸空秀」引發熱烈討論,然而,回歸繪畫古典技法卻再難找到超越達利的境界,那些漂浮著、結合科學與古典美學的偉大傑作,象徵「莫忘初衷」的大師思維。

 

●不惑之年的大突破

此時的達利,根本就成了一位「神祕主義者」,廣島核爆與他自己的古典主義核爆同時發生。畫中的有夫之婦──麗達、宙斯化身的天鵝、麗達產下的卵、達利故鄉卡達蓋斯的地中海灣,將這幕神話序曲重新以原子物理學、性暗示、古典結合幻境詮釋,展現期傳承了寫實主義的血液。〈原子的麗達〉1949

 

●透過宗教,靈感再昇華

耶穌究竟有沒有被釘上十字架?這對達利來說顯然不是最重要的事,當了許多年的無神論者後,達利重回宗教的懷抱,與原子物理狂想一拍即合,畫中呈現的是「宇宙」給達利的靈感。〈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1951

 

●操控空間的主人


如魔術般漂浮的幻象,畫作上方是妻子卡拉扮演的聖母,達利運用超引力呈現黃金切割的完美視覺。〈昇天的基督〉1958

 

●「跳」出原子時代

美國攝影師菲利浦‧哈爾斯曼(Philippe Halsman)也是達利的專屬攝影師兼密友,花了六小時、跳了28次「人仰貓翻」後完成完美的無重力攝影作品。〈達利原子〉1948

 

 

Point 3擬人遊戲

童話是一種以幻想、誇張、擬人為表現特徵的兒童文學樣式,達利的擬人遊戲也來自兒時堆疊至今的潛意識,透過畫作成為偉大的「寓言」,達利也常與書桌上的小熊玩偶朋友(馬爾基納先生)聊天,度過幾段創作瓶頸期。

 

佛洛伊德曾說:「人類把想要了解的萬物加以擬人化,這種做法毋寧相當自然,因為唯有如此人類才能駕馭萬物(亦即心理上的駕馭是在為實體的駕馭做準備)。」受理性控制的達利背後,有無止境的妄想,他以〈天使的幻象〉將樹根巧妙地擬人化支撐著大拇指,象徵人被注入精神活力,卻用天使代表至高無上的思想靈魂,頗有「成事在天」的暗喻;這種人性與神性的融合,我們也能從李小鏡的〈Manimal〉窺出物種間的異同、人內心真正的性格彰顯,宛如埃及藝術的人身狗頭、狼頭的寓言故事,在沙漠上的人面獅身像,也被達利拿來當作靈感,拼貼30年代童星秀蘭鄧波兒(Shirley Temple)的頭與母獅(有乳房)的身體,頭頂上有吸血蝙蝠,爪子前有一顆人骨頭顱,暗諷好萊塢童星的「性化現象」。而〈燃燒中的女人〉身上的抽屜隱喻女性潛在的性慾,潛意識則是源於達利從小對「知」、「秘密」的慾望。

 

●諷刺童星夢

功利化教育催生的「童星夢」,鬼才達利也忍不住拿它來做文章。1939年,被稱為大眾小情人的秀蘭鄧波兒才十歲,但隨著她逐漸成長為少女,觀眾反而無法接受他們最喜愛的小寶貝已經長大的現實,演藝事業逐年走下坡,達利將她合成為人面獅身像,爪下有頭顱,畫作底部寫著「Shirley!⋯ at last in Technicolor.」。〈巴塞隆納的人面獅身像〉1939

 

●神秘的抽屜

抽屜也是達利畫作中常見的符號,從童年開始,他就對這種「拉開後會發現些什麼」的物件感到好奇,打開抽屜,象徵滿足知的慾望,也同時排除了未知物可能造成傷害的恐懼;佛洛依德認為女人身上的抽屜代表情慾,如同身上的「火」,於是達利將肉體和靈魂的探索,都連著抽屜一起被揭開了。〈燃燒中的女人〉1980/〈抽屜人〉1982

 

●卵生的象徵

「我是一個天才,我在母親懷胎時,就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在他眼中,外硬內軟的蛋是一切萬物的開始,達利內心將軟蛋、母親的子宮、宇宙聯繫起來,畫成一位天才的誕生。〈地理政治學的小孩目睹新生命誕生〉1943

 

●別去挑戰神的能力

諷刺完好萊塢,達利又以擬人法諷刺舌燦蓮花的「神棍」,或研究神祕學卻著了魔的人們。大拇指象徵人的權威,被象徵知識的樹根支撐著,而天使在一旁被拐杖(堅硬不摧的化身)支撐著翅膀,暗喻人無論再如何融入神,神依然是遙不可及。〈天使的幻象〉1977∼1984

 

Dali's Tips: 「我和瘋子之間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並沒有瘋。」

 

達利年表

1904- 5月11日生於西班牙 費格拉斯

1914- 就讀費格拉斯天主教中學,早期作品多為漁民和農民的風俗畫

1921- 進入聖費南度美術學校,學習素描、油畫和雕塑

1925- 首次在巴塞隆納的達茂畫廊舉行個人畫展,結識畢卡索和米羅

1926- 揚言沒有任何教授有資格評鑑他,遂被美術學校開除

1929- 到巴黎拍攝布紐爾的電影【安達魯西亞之犬】。與卡拉相遇相愛

1932- 首次參加美國舉辦的超現實畫展,以《軟鍾》開啟成功的開始

1937- 為避開內戰,逃亡至義大利,好友羅卡戰亂喪生

1945- 受原子彈爆炸啟發, 作品進入「核」與「原子」的科學時代

1949- 對宗教題材、和諧幾何圖形理論產生興趣

1965- 出版了《一個天才的日記》

1971- 美國俄亥俄州克利夫蘭的達利博物館開幕

1982- 妻子卡拉逝世,達利隱居在布波堡,停止創作

1984- 卡拉-薩爾瓦多‧達利利基金會成立

1988- 久病多年,在11月病情惡化送往醫院,西班牙國王親自探視

1989- 1月23日於費格拉斯醫院中去世

 

撰文/高麗音 、張素雯

插畫/藍找威 

攝影/劉信佑

圖片提供/Salvador Dali Museum、The Stratton Foundation & United Exhibition Group、Oali、The Dali Museum、Piaget、時藝多媒體、鋒恩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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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的生成藝術狂潮之中,Refik Anadol絕對是站在浪尖的佼佼者。 他是第一位在公共空間使用AI技術,也是第一位受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典藏NFT作品的藝術家,更催生世界上第一間以AI為研究方向的博物館「Dataland」。他將數據、生成技術、建築融合美學為一爐,不斷挑戰觀者的視覺體驗,掀起一場21世紀的文藝復興。

Refik Anadol對數位藝術的著迷,源自於他對科技、記憶和建築之間關係的濃厚好奇。成長於東西文化和歷史十字路口的伊斯坦堡,他自小迷戀建築結構設計,常常幻想能為自己的房間——呆板的牆壁、窗戶和天花板注入生命。8歲那年因看了電影《銀翼殺手》,雷利.史考特鏡頭底下陰冷朦朧的賽博龐克世界及蘊含故事的哲學,徹底衝擊他的世界觀。

MoMA美術館收藏的《Unsupervised-Machine Hallucinations-MoMA-Dreams》系列。(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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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數據繪畫」至「數據雕塑」

在攻讀伊斯坦堡比爾基大學數位傳播設計碩士,以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媒體設計系的期間,他先是接觸到專門針對聲音、影像開發所設計的工具「Pure Data」,和透過圖像生成指令的軟體「VVVV」,提出「數據繪畫」和「數據雕塑」概念——結合建築、媒體藝術、光學研究,和基於數據分析之間的場域特定(Site-specific art)3D動態雕塑作品。「我對這些數據深深著迷,數據能否成為一種空間、打破物理界線,或者能否觸摸?透過不斷嘗試找到背後的意義。我認為理解機器如何相互溝通、如何記錄記憶,是人類即將面臨的挑戰。」

《Quantum Memories》絢麗多彩的自然粒子,源自2億張地球上的風景、海洋和大氣的圖像數據。(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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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Refik創立自己的工作室,延攬了一群跨領域專業的團隊,包含神經科學、AI工程師、數據科學家、建築師、視覺設計師。2016年他被Google遴選為AI計畫的駐村藝術家,成為了藝術生涯的轉捩點,讓他發現AI無窮盡的潛能。他隨後帶領團隊為SALT Research打造首件結合AI技術的公共空間作品——《Archive Dreaming》,以170萬份文件的圖像來訓練神經網絡,將機器的夢境視覺化,創造出模糊數位與實體之間界線的空靈景觀。「這件作品源自我內心深處的好奇:如果機器可以學習,它也可以做夢嗎?如果機器可以做夢,誰能定義何為真實或是虛幻?這些問題不斷推動我,探索超越傳統視覺 語彙的藝術創作。」

《Archive Dreaming》以170萬份文件的圖像來訓練神經網絡,將機器的夢境視覺化。(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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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龐大數據庫融合的大型公共空間

在過去的8年裡,Refik Anadol團隊在世界各地的地標場館、博物館和雙年展,推出一場又一場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型投影或沉浸式空間,包含華特迪士尼音樂廳、哈默博物館、MoMA、高第巴特婁之家等,並跟諸多科技大廠和研究機構如Microsoft、NVIDIA、JPL/NASA、Intel、IBM緊密合作,將最新、尖端的科學技術融入作品,影像資料庫也越加龐大。

《Machine Hallucination-NYC》以1.13億張紐約市的公開影像為數據庫,運算出這座城市的未來景象。(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Machine Hallucination-NYC》以1.13億張紐約市的公開影像為數據庫,運算出這座城市的未來景象。(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Quantum Memories》採用2億張地球上的風景、海洋和大氣的圖像;在《Machine Hallucination-NYC》中,他們擷取1.13億張紐約市的公開影像來描繪這座城市的未來;在為洛杉磯愛樂合唱團設計的《WDCH Dreams》,工作室蒐集了樂團近百年的數據資料,這些檔案被解析為數百萬個數據點後重新組合,投影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外牆。

《WDCH Dreams》的一大挑戰是,確保視覺與Frank Gehry設計的建築彼此協調,而非搶過建築特色。(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WDCH Dreams》的一大挑戰是,確保視覺與Frank Gehry設計的建築彼此協調,而非搶過建築特色。(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在2022年引起轟動的高第巴特婁之家光雕投影《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團隊集結了約10億張圖像的資料集,包含高第的草圖、建築歷史的視覺檔案、學術檔案,以及在網路和社群媒體平台上找到的巴特婁之家的公開照片。「數據在我的作品中既是媒介也是敘事工具,提供記憶、想像與美學之間的連結。我的團隊會使用先進的機器學習演算法,以及自定義軟體『潛在空間瀏覽器』(Latent space)來管理和處理龐大的數據集,確保每一個數據都能與作品的概念框架相契合。」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關於如何應對大型投影的不可控變因,他表示:「每個專案都會帶來不同挑戰,從技術限制到不可預測的環境因素。例如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的案子中,如何讓投影與Frank Gehry設計的經典建築和諧共存,而不會喧賓奪主,需要對光線、材質和動態進行細緻校準,才能在增強投影的同時,又尊重建築原有的特質。」

他認為,「一件作品的『完成』不在於是否至臻完美,而在於它所帶來的共鳴——當作品能夠捕捉到預期的情感或概念深度,並在觀眾心中引發有意義的回應時,它便是完整的。一件好的數位藝術作品結合了技術的精確性、概念的深度和情感的衝擊力,它必須能引起思考,能在多個層面上與人產生連結,並邀請觀者重新思考或想像身處的世界。」Refik透露,自己除了建築外牆之外,對於挑戰非傳統介面和材料也充滿興趣。「我特別被數據美學與自然環境結合的概念所吸引,希望終有一天能探索如水、風及有機材料等媒介。」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重新定義博物館與藝術創作

將於2025年問世的全球首間人工智慧藝術博物館「Dataland」,是Refik最新一項革命性嘗試,也是工作室成立10年的里程碑。他希望重新定義博物館,突破以保存和展示歷史作品為主的模式,打造一個充滿動態、持續演變的互動空間。

團隊將運用自行開發的AI模型——大型自然模型(Large Nature Model),從史密森尼學會、《國家地理》雜誌、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等 機構,以及世界各地的熱帶雨林中,以符合道德規範的方式獲取數據圖像。除了視覺,Dataland還將從生態系統中捕捉聲音、透過AI產生氣味,譜出一場嶄新的感官交響曲。對於許多人詬病AI產業高耗能的問題,Refik也聲明將與Google合作,利用奧勒岡州的永續能源來供應AI運作,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2021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Refik Anadol與哈佛大學教授Gökhan S. Hotamisligil合作,《Sense of Space:Connectome Architecture》為建築、神經科學、視覺藝術和機器學習的感知交會。(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問及Refik如何看待AI發展和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他表示:「人工智慧和機器學習為創意開拓全新視野,讓我們能以過去難以想像的方式,將數據視覺化或模擬環境。藝術與科技始終處於不斷的對話之中,彼此塑造並重新定義對方。對我而言,這段關係最令人興奮的是它 能擴展人類想像力的邊界。」不過這位走在科技前線的藝術家也強調,「AI作為創意、敘事和解決問題工具的潛力令人鼓舞;但同時,AI在偏見、隱私性和永續性等方面的倫理問題,也必須時刻受到重視——雖然科技可以帶來良善的力量,但它必須以人類價值和地球福祉為終極方向。」這場以AI掀起的文藝復興,不只帶來改變,也讓人類更知曉那些必須守護的不變價值。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Refik Anadol

1985年生於土耳其伊斯坦堡,新媒體藝術家、藝術總監和人工智慧先驅。擅長將建築化作畫布,重塑空間感知並創造全新體驗,其作品圍繞人工智慧時代中的人類身分問題,探索群體記憶、機器學習和藝術之間的交會。創作形式包括數位雕塑、大型公共藝術和沉浸式裝置,與Google和NVIDIA等科技公司密切合作,作品足跡遍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蛇形藝廊及聯合國總部等。

企劃|張以潔 文|姜盈謙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2月號《跟著光,尋找創作靈感

專訪德國藝術家Thomas Demand:從311核災到川普就職,拍下1:1紙牌屋挑戰歷史記憶

專訪德國藝術家Thomas Demand:拍下紙牌屋,雕塑歷史記憶

Thomas Demand 究竟是攝影家、模型家,還是雕塑家?或許都是。他以紙張製作歷史與日常場景的 1:1 模型,卻堅持拍攝後不保留就銷毀,藉此探問我們對歷史的記憶是否真確可靠。他的大型巡迴展《歷史的結舌》即將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登場,〈花見〉壁紙滿布一樓展廳入口,似櫻花又非花的錯覺將漫漶觀眾的感官。

生於美術與建築世家,Thomas Demand從小陶養出對藝術與空間的敏銳直覺。他曾在德國著名的攝影家搖籃——杜塞道夫藝術學院就讀,但當時卻以雕塑為主修。他起初只是為了記錄作品而自學攝影,直至1993年,才確立「拍攝紙雕塑」的創作模式。「當我在藝術學校開始製作雕塑時,我並不確定自己要投入這領域多久,所以選擇使用非常輕便、便宜、短暫且普通的材料來創作,這樣即使必須與作品告別也不會讓我心碎或破產。」雕塑的儲存空間令人頭痛,而且他的生涯經常移動,紙在表達理念後即可拋棄,需要時再重新製作,對他而言是輕巧而優雅的作法。

2011年〈控制室〉再現該年日本311震災後,福島核電廠控制室天窗面板崩落的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11年〈控制室〉再現該年日本311震災後,福島核電廠控制室天窗面板崩落的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紙是如此容易取得、便宜且無所不在的材料,Thomas形容,「每個人每天手中至少都會有一張紙,有時我們甚至會以雕塑的方式使用它,比如把一封寫壞的信揉成一團丟掉,沒有兩個紙團會完全相同。」紙的質地喚起人們視覺與觸覺記憶中,那份熟悉不過的親切感受。當被問及為何總是在拍下模型後全部銷毀,不嘗試保留並展示時,他反問:「你不需要看到一個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白兔的內部過程,對吧?」他相信藝術本就源於想像,攝影留下的雕塑紀念照片,正賦予觀眾想像空間。

Thomas也經常注意紙如何被人運用,如2017年〈文件夾〉是該年美國總統川普在紐約舉行的就任前新聞發布會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Thomas也經常注意紙如何被人運用,如2017年〈文件夾〉是該年美國總統川普在紐約舉行的就任前新聞發布會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巡展於2022年中國上海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花見〉壁紙作品。(圖片提供: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巡展於2022年中國上海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花見〉壁紙作品。(圖片提供: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以紙模型翻寫歷史與記憶

談到巡迴展《歷史的結舌》(The Stutter of History) 的命名緣起,Thomas說明,就像歷史學家在編纂編年史時,必須銜接各個關鍵事件點,可過程中那些點與點之間,實際上可能什麼都沒發生,而這些空白最後會被新的解讀填補上去。尤其在20世紀後,大眾媒體影像已經揮之不去,人們記憶中的時間是緩慢流動、逐漸褪色的,似乎與全球媒體的快速步調形成對比,創作者面對這樣的歷史張力一時也難以說清。「結舌是無法控制的,唯一能有效對話的方式,就是耐心等待結巴的人把話說完。」重製歷史影像的方式貫穿了他的創作生涯,他著迷於那些表面之下暗藏另一層故事的媒體照片,像是他重現揭露美國政府監視計畫的吹哨人Edward Snowden在俄國尋求庇護時暫時居所的〈避難所〉 (2021),「這些作品引發我們思考:記憶是如何被保存的?影像如何引導著我們的認知?什麼樣的呈現方式會讓我們覺得一個影像是『真實』的?這些思考又反過來影響我們如何理解和認識這個世界。」

2021年〈避難所 II〉重現揭露美國政府監視計畫的吹哨人Edward Snowden,在俄國尋求庇護時的暫時居所。(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21年〈避難所 II〉重現揭露美國政府監視計畫的吹哨人Edward Snowden,在俄國尋求庇護時的暫時居所。(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有趣的是,他堅持打造1:1等比例的紙模型。「製作小型模型雖然比較容易,但這會讓你像獨眼巨人或超級英雄般俯視你製作的物件,這就是為什麼玩具屋、建築模型等總是具有誤導性。」在手作過程中,他得以充分運用他對現實世界的全部感知與理解,超越對紙張媒材、藝術形式表面的探索。乍看之下,Thomas的影像彷彿就是那些新聞照片的原樣,然而細看後,會發現他清空人的活動痕跡與特定細節,同時,鉛筆跡、紙張摺痕等痕跡卻被刻意保留,呈現出與真實世界迥異的質地。他倒不是要愚弄觀眾,而是想打造「虛假即真實」的觀看經驗,「我想讓你理解這個世界的某些面向及其被描繪的方式,進而能夠反思自己的經驗、感知與記憶是如何建立的。」

2006年〈石窟〉,其後重現為在義大利米蘭Fondazione Prada永久展出的〈怪誕的過程〉(Grotesque Process),是完整留存下他檔案陳列、模型與拍攝場景的難得特例。(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06年〈石窟〉,其後重現為在義大利米蘭Fondazione Prada永久展出的〈怪誕的過程〉(Grotesque Process),是完整留存下他檔案陳列、模型與拍攝場景的難得特例。(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以手作開啟建築與藝術的對話

「隨著社群媒體的發展,我們對攝影媒介的認知有了新的轉變, 人們開始以更為主觀的方式來消費和傳播那些生活瑣事與日常經驗的影像。」Thomas認為,現在人人都能用手機上傳快照,令影像成為浩瀚海洋,帶來了深遠的衝擊。「有趣的是,當數位化讓影像更容易操作時,攝影不僅沒有消亡,反而迎來新的發展。」於是,2008年前後,他開始研究這些個人且私密的日常影像,以自己手機照片為基礎創作《日常》系列。Thomas形容它們就像簡練的日本俳句,所有象徵、意涵都內蘊於影像中,不用更多解釋了,開放給觀眾感受那份詩意。例如〈日常#22〉,「那冰淇淋杯自信地佇立在信箱上,遠比一次性容器該有的樣子更顯堅實,引人注目的紫色和綠松石色顏色組合在夕陽下散發著獨特的光彩。」他認為日常片段就存在於歷史事件的縫隙之間,正如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從中提煉出深刻的記憶與感受,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片刻,就是人們所擁有的一切。

2014年〈日常#22〉。(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14年〈日常#22〉。(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靜態影像無法表達的,他則陸續製作12部動畫和短片,這次展出的其中兩部作品不乏幽默詮釋。 《太平洋豔陽號》(2012)的靈感來自一則YouTube上廣為流傳的,遊輪因暴風雨劇烈擺盪、桌椅物品左右亂移的監視器錄影,「我被它彷彿精心編排過,卻又充滿隨機性的畫面深深吸引,讓我聯想到迪士尼早年的動畫特效,就像《魔法師的學徒》中掃帚走下樓梯的經典一幕。」至於《氣球》(2018)飄蕩的影片,則是受一段美國加州生日派對的Instagram短片啟發。對Thomas而言,他虛構的攝影創作是現實的影子,「《氣球》完美解釋了柏拉圖洞穴寓言的概念,只是以更貼近日常生活的方式呈現。」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太平洋豔陽號》。(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太平洋豔陽號》。(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氣球》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氣球》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在建築與藝術的邊界游移

Thomas觀察到,一些建築師對電腦渲染出的完美演算感到倦怠,轉而關注手作過程中的激盪,正好與他產生對話。他早在2010年就跨足建築領域,與倫敦建築事務所Caruso St John在瑞士蘇黎世構思〈釘子戶〉(Nagelhaus)公共裝置,到了2022年他們順利在丹麥完成以紙製品為靈感的「三重狂想」(TheTriple Folly)展館。2011年,他也在洛杉磯蓋蒂研究所駐留期間,開始拍攝美國建築大師John Lautner的建築模型,後來更與Rem Koolhaas、SANAA等建築名家合作,發展為 《模型研究》系列。

2020年《模型研究4》系列〈椋鳥〉。(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20年《模型研究4》系列〈椋鳥〉。(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他強調:「那些不是為展示給客戶而精心製作的完美模型,而是他們在內部溝通和設計過程中使用的粗糙模型。」他更感興趣的是發掘建築師的思考軌跡。近年Thomas也善用大型壁紙與展場空間對話,像是滿盈北美館一樓展廳入口的〈花見〉(2014)、鋪滿展牆成為其他作品背景的〈圓管〉(2018),真實與虛幻交錯的視覺效果模糊了展間之間的界限,「這樣的空間設計既能讓觀眾沉浸其中,體驗影像的人為建構感,又能清楚理解各個元素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

巡展於2023年法國巴黎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牆面即是壁紙作品〈圓管〉。(圖片提供:Jeu de Paume / François Lauginie)
巡展於2023年法國巴黎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牆面即是壁紙作品〈圓管〉。(圖片提供:Jeu de Paume / François Lauginie)

然而,科技不斷迭代,Thomas是否曾擔心過紙張「承載內容」的功能會被新科技取代,像是AI生成影像?這讓他想起數位攝影剛出現時,許多人也預言那將是攝影的終結。他不否認AI令人著迷的一面,但也指出其局限。由於AI的運作機制,它將不斷自我複製,「AI非常無趣,就像在迴聲室裡待上一週,它既無法賦予藝術真正的意義,也無法與人類的核心情感產生共鳴。」可AI透過整合龐大的人類資料庫,卻也揭示許多人類認知上想像不到的複雜性。他坦言,這樣的科技終將顛覆人類仰賴長期積累與激盪的藝術創造過程。不過,正如他從與建築師的對話中得到啟發,「我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就是重新反思什麼是奢侈品的意義,並透過影像創作,讓手作的價值比起量產化的影像更受青睞。」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策展人道格拉斯.佛格(Douglas Fogle)、藝術家托瑪斯.德曼(Thomas Demand)。(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策展人道格拉斯.佛格(Douglas Fogle)、藝術家托瑪斯.德曼(Thomas Demand)。(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1964年生於德國慕尼黑,現居柏林與洛杉磯。自2011年起擔任德國漢堡美術學院(HFBK)雕塑系教授。經常從歷史或社會事件取材,以紙張和硬紙板製作實物尺寸模型場景,拍攝後再將模型銷毀,探討攝影的客觀性與現實重現之間的張力。曾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柏林新國家美術館等國際重要美術館舉辦個展,並代表德國參加2004年聖保羅雙年展。

《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

展期|2025.01.18-05.11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一樓1A、1B展覽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