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回到貴州的羅紘武,偶然發現神祕女子萬綺雯的蹤跡,回想起12年前共度的夏天,隨著他苦苦尋找,更多線索浮出水面。」《地球最後的夜晚》劇情介紹這麼寫著。但是畢贛的作品,光看敘事,體會不及一半。其實,即便看完電影,仍不易掌握意涵。作家劉梓潔曾說:「有一類電影,屬於『看不懂,可是好好看』的層級。」或許畢贛的作品便是如此。好學的影迷們可能會想,不如先查查影評人怎麼說吧?別忙了,對於畢贛來說,「影評是電影史上,最有可能誤解電影的人。」讓我們直接找上導演,談談他想要帶著觀眾,走向怎樣的迷夢森林。
2015年11月,畢贛憑著《路邊野餐》奪得第52屆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那年他才26歲,《路邊野餐》是他第一部電影長片,從製作到宣傳,總預算不超過500萬新台幣,男主角還是由自家小姑爹擔綱;2018年11月,年屆而立的他,帶著新作品《地球最後的夜晚》重返金馬,拿到5項提名、3項獲獎的成績。對比三年前的《路邊野餐》,這次除了小姑爹、小姑媽各尬一角外,還請了湯唯、黃覺、張艾嘉等重量級演員,總預算更上看千萬人民幣。
無中生有的迷離幻夢
千萬人民幣的預算,究竟花去了哪裡?答案是「蕩麥」,那座電影中時時出現,實際上卻不存在的小鎮。在《地球最後的夜晚》中,畢贛將電影一分為二,前半部以2D表現,後半部用一顆60分鐘的3D長鏡頭,以如詩如歌的電影語言,拍出迷離斑駁的記憶幻境「蕩麥」。對於畢贛而言,「蕩麥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它也不是一個地理性的名字,而是一個心理空間。《地球最後的夜晚》裡頭的蕩麥是一個夢,夢裡面有記憶、幻想,以及記憶跟幻想混合在一起的東西。」然而,蕩麥裡頭的人、事、物,從一磚一瓦到一顰一笑,都是劇組從無到有,實實在在造出來的,而這「無中生有」的過程,便是由這千萬預算鋪就。
如果用結果論來說,耗費極大手筆與心力後,《地球最後的夜晚》這場「人造夢」,可以說是成功的。儘管大眾評價兩極,卻在坎城影展和金馬獎兩大賽事雙雙獲得認可。《好萊塢報導》也盛讚為「一部有魔法的電影」,電影手法更被評為「將3D電影的語言和語法推進到新的境界。」然而,我們更好奇的是,這位鋒芒正盛的藝術片導演,究竟想帶觀眾進入怎樣的魔幻「憶」境?3D為何成為進入這方迷夢樂土的鑰匙?作為這場迷離幻境的「導遊」,畢贛又會如何帶領觀眾行走其中?讓我們邀請造夢者畢贛,一同穿梭夢境與記憶,在漫遊蕩麥的過程裡尋找解答。
Q:您之前說過,想在《地球最後的夜晚》「拍出電影的『現代』」。電影的「現代」是什麼?又為何選擇用3D表現?
A:電影的現代分為很多種,在技術層面上,3D就是一種現代技法。3D的特性跟記憶的材料很相像,適合用於討論記憶的題材。畢竟我們的記憶有立體感,但是它的立體感,不是戴上VR(虛擬實境)的真實感,而是不真實的斷片;而我們現在看到的3D,就是一種很籠統的美學表達,這種籠統的感覺跟記憶很接近。我以後也可能會想挑戰IMAX,在電影中提供更多訊息量,但是不會用VR。因為VR的本質其實是遊戲,但是對我來說,電影需要剪輯和畫框,這點跟VR很不一樣。
Q:《地球最後的夜晚》原先有完整劇本,後來在創作過程不斷被破壞。您想藉由破壞的剪輯過程,達到什麼的效果?
A:破壞的目的,其實是為了重塑故事,讓大家體會到電影中每個人的情感與訴求。對我來說,在夢裡面怎麼跟那些傷害過、拋棄過自己的人相處,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路邊野餐》或是《地球最後的夜晚》,台灣觀眾都是華語區第一批觀眾,他們給我的反饋比較偏情感面,這也是我心裡最想得到的回饋。
Q:對觀眾而言,破壞劇本會讓電影越來越脫離敘事。請問您會考慮作品的「易讀性」嗎?
A:這不是我該關心的問題。我把電影做成這樣,不是因為不會敘事,而是選擇了特別的方法來講故事,這些手法造成的「不清楚」,不是故作高深,而是為了在最後給出更有力量的東西。我認為這種手法很迷人,只是大家可能容易被激怒。所謂被激怒,不是看電影看到發火,而是容易因為訊息量不夠,就沒有耐心了。但是觀眾看不懂電影的原因可能有很多,我只能把電影做成我想要的樣子。
Q:在《路邊野餐》與《地球最後的夜晚》裡,都有提到「蕩麥」。請問您會如何形容兩部片裡的蕩麥?
A:其實蕩麥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它也不是一個地理性的名字,而是一個心理空間。它活在每個角色心中,當它是陳升(《路邊野餐》主角)的蕩麥時,是不同時間交織在一起的地方;是羅紘武的蕩麥時,是一個幻象的夢。其實《路邊野餐》的蕩麥不是夢,只是風格上有夢的質感,但是實際上是幾個時間交織在一起,並且用藝術的方式表達;《地球最後的夜晚》裡的蕩麥則是一個夢,裡面有記憶、幻想,以及記憶跟幻想混合在一起的東西。有些人說《路邊野餐》跟《地球最後的夜晚》有相似之處,其實不是這兩部電影相似,而是時間跟記憶有相似之處。
Q:《地球最後的夜晚》引發各種討論;《路邊野餐》也獲得影評人兩極評論。但從過去採訪資料來看,您對自己的作品一直很有自信。請問您對作品的「篤定」從何而來?又如何看待影評人意見?
A:首先有個前提是,我能客觀評價自己的電影。對自己的作品,自然會有更多感情,但是可以憑著美學跟電影基礎,客觀評斷這是不是一部好電影。其實電影拍了很多素材,如果不客觀,它可以變得很拖沓,一樣會有觀眾,因為那樣可能也很美。但是在客觀判斷下,我會希望它更簡潔,更像一個成人童話。至於影評人,我覺得電影史上,最容易誤解電影的人,就是影評人。我說誤解不是說他們不懂電影,而是他們懂更多手法,比一般觀眾有更多樂趣,電影的歷史也是在他們不斷誤讀下產生的。其實電影好玩的部分正在於它能被誤解,讓每個人產生不同的詮釋。
INFO│畢贛
中國電影導演、編劇、詩人、攝影家。出生於貴州凱里的畢贛,常以家鄉作為拍攝景點,以魔幻寫實的語言,捕捉城市邊緣的獨特美感。2015年以首部長片《路邊野餐》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獎、費比西影評人獎、法國南特三大洲電影節最佳影片等國際獎項;2018年作品《地球最後的夜晚》更以獨特電影風格,得到金馬獎最佳攝影、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最佳音效等肯定,是近年最受矚目的新銳導演。著有詩集《路邊野餐》。
文│郭慧 攝影│張藝霖 圖片提供│甲上娛樂
【完整內容請見《La Vie》2019年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