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我以地方經營者身分受邀,去日本奈良參加永續觀光國際研討會。許多人稱大稻埕為老街,但放在世界脈絡下,例如與1300年歷史的奈良相比,不到200歲的大稻埕其實很年輕。大稻埕的價值不在「老」,而是它在台灣文化、經濟歷史上的特殊性。
我對大稻埕有三個定義。第一,它是台灣跨世代的創業寶地,這裡保留了台灣戰前世代那種老派的做人、做生意的態度,這些對年輕一代非常有價值。
第二,它是文化運動的基地。這當然指的是蔣渭水、台灣文化協會的成立。我從20歲到40歲都是政治運動者,也是台灣民主跟台灣主權的擁護者,當然對這個地方的感情不一樣。我認為大稻埕代表的是現代台灣意識的起源,最召喚我的其實就是這個精神。
第三,它是通往1920年代的時空隧道。我認為,1920年代是人類文明的黃金年代,接下來的2020年代,人類世界遇到的很多問題,我們可以從1920年代尋找一些解答的線索。
因為這三個定義,我覺得大稻埕對我來講是不可取代、獨一無二,更不能用一般流行思維來經營。這裡不該被視為另一個東區、另一條師大路、另一條永康街—另一個充滿「錢力」的商圈來發展。我投身大稻埕經營「世代街區」公司,是有意識地希望能平衡這股資本的力量,留給台灣下一個世代的重要資產。
我覺得台灣這20年來,過度的重視行銷包裝。我們總是有個想法:台灣很多好東西,只是缺乏包裝行銷。這是很錯誤的觀念。這個觀念是被誰帶動的?就是行銷業。政府有非常多的經費,都跑到行銷公關業手上,當我們不停說「我們就是缺包裝行銷」,政府就花很多錢找行銷公司做事,但實際上台灣真正好的東西還沒這麼多。
比如我們的傳統工藝,其實問題不在於包裝行銷,而是它的技術沒有進一步深化,沒辦法達到更高的水平,一直停留在比較粗糙的階段。這些事情是沒有辦法透過包裝行銷去改變的,需要的是針對產業本身去投資,去加強改善技術與產品。
160年前,大稻埕是淡水河邊零星的曬穀場,然而這裡已經100多年沒有稻子了。當初我來這裡的願景,是「在大稻埕做大藝埕」,就是希望帶進各式各樣的「藝」;這個「藝」,就是有文化內涵的技術。
你說我們在這裡開的「永樂春風」、「南街得意」茶館,有沒有包裝行銷的成分?有,但本質不在行銷,不是為了創造美好氛圍那些虛幻的東西,而是為了形成茶產業的上下游聚落。
大家都知道茶是大稻埕最老最重要的產業,但這裡有茶行而沒有茶館,我們認為要善用這邊的歷史建築,要能跟在地的茶產業接軌、互惠,就要開茶館。
為什麼呢?茶館能讓觀光客、年輕人更接近茶,又和茶行有上下游關係,可以形成產業的聚落,帶動「茶」這個產品。茶館既然置身歷史街區與老建築中,就必須做出1920年代大稻埕的氛圍,與一般的咖啡廳區隔,但氛圍包裝、視覺美感只是附帶的,不是真正的命題。
如今大稻埕有許多年輕人來創業、消費,這正是我當初期待的樣子。我來這裡的時候40歲,勉強算是年輕人,現在50歲了,變成連接老一輩創業家與年輕創業者的橋樑世代。我觀察到的大稻埕商人,做生意的文化第一個是講道理,做人做事要合理,要互信;提合作條件時,先考慮對方會不會覺得不合理,如果對方會覺得不合理,連提都不好意思提,因為一旦提出來,對方覺得你是一個想佔便宜的人,是很丟臉的。這樣的態度有影響到和「世代群」合作的年輕團隊,我甚至覺得,他們的創業之所以存活率90%以上,可能這也是個正面因素。
我也時常與在地屋主聚會,報告世代群的近況,說明承租為何比賣斷更能延續老屋的價值,說明不找連鎖品牌而是新創團隊進駐,都是為了保留大稻埕的特色、延續這塊創業寶地的地氣。
我們到大稻埕來,是為了學習傳統的商人智慧,建立新的創業典範。其實這裡踏實的經營者並不需要過度的媒體報導,那只會帶動租金上漲,以及投機型的經營模式;我們需要的是口碑,是商譽,是顧客滿意的傳播,而這正是大稻埕百年商家教導我們的經營模式。
近兩三年來的大稻埕,是滿好的狀態,但是未來會怎麼走,有很多變數,我也沒有把握。因為,我們這個小小的民間公司,抗衡的是一個資本的力量,資本的力量是非常大的。
口述 / 周奕成
採訪整理 / 陳苓云
攝影 / 汪正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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