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超現實、前衛、時尚、優雅,卻蘊含著難以言喻的溫情和生活感 — 以拍攝家鄉鳥取縣砂丘傑作而聞名的日本攝影大師植田正治(Ueda Shoji),作品總是帶著療癒、舒服的溫潤,風格被封為獨樹一幟的「植田調(Ueda-Cho)」。2020年正是他逝世20年,長期著力將日本攝影師引介給大家的Each Modern亞紀畫廊,特別與植田正治事務所協力規劃《植田正治逝世20年紀念回顧展》,策展人更由眾多歐美攝影大師的日本御用策展人佐藤正子女士擔當,隨著她和植田正治外孫-增谷寬先生來台,我們特別與兩人聊策展、聊他們眼裡的植田調,更揭秘你所不知道的植田正治!
以經典為骨幹,遨遊植田正治的世界
此次回顧展囊括11個系列共140件作品、8釐米創作影片和重要攝影集,涵蓋植田正治初期作品到逝世前遺作,爬梳展覽脈絡的策展人,與作品間的關係就像食材與廚師,佐藤正子說:「這次食材非常棒,就日本料理的精神來講,我們不抹煞食材原味,所以聚焦方式是忠實傳遞食材最鮮美的樣貌。」
除了依據生平發展清晰呈現植田正治如日本戰前至戰後攝影歷史縮影的一生,兩人透露,植田不但有眾多為人所知的經典,還有許多從未公開的作品:「但這就像骨與肉,骨頭為基本骨幹,出於大家對植田的典型印象,所以骨頭是必要存在,而大家所不熟悉、未曾展出的作品則如『肉的彈性』,調整骨肉間的平衡。」增谷寬解釋;因此,佐藤正子特別在這次展覽加入先前於日本巡迴時未出現的《白風》系列作品:「植田留下很多印樣和負片,很多都褪色了,要花許多時間研究恢復,或許會在未來創造新的展覽走向。」也宣示了推動修復彩色舊照的目標。
策展人VS. 外孫眼裡的「植田調」
植田正治曾說:「只有讓普通人看得懂的照片,才是真正的好照片。」對佐藤正子而言,植田的作品則是「看不膩」的照片:「無論看幾次,都可以從中想像不一樣的故事,充滿深度。」植田謙稱自己是業餘攝影愛好者,既不強調寫實紀錄,也不帶有強烈視覺,而是以鳥取砂丘為主舞台,拍攝家鄉風景、家人和周遭事物,大部分作品都像舞台攝影般以「擺拍」進行,卻一點都不生硬,反而滿溢魔幻、想像與趣味,同時流露恬淡溫柔。
儘管已經有「植田調」這樣的統稱,我們仍好奇地想知道佐藤正子及跟外祖父關係親近的增谷寬是怎麼看待植田的攝影語彙?兩人大笑著說題目很難之餘,仍道出了他們的細膩觀察;至於不少人認為植田的作品混合了西班牙畫家達利和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的超現實符碼,對此兩人也有一番推理。
Q:佐藤女士第一次看到植田正治的作品是什麼時候?當時的印象如何呢?
佐藤正子:小時候多少會看過植田的作品,但年輕時第一次實際看植田先生的展覽,對我是很大的衝擊。當時攝影展常有高高在上的距離,而那時攝影在日本都是喜愛機械的人做的事,對機器沒什麼興趣的我曾對如何融入感到煩惱;那場展覽讓我體認到:重點是把美的事物帶給大家,而不在於懂得多少機器和技術。展覽並不只為原本就知道這些事物的人存在,更要讓不了解的人體驗「原來還有這樣的作品和世界啊!」讓原先絲毫不懂攝影技術的我激發了動力。
Q:請問您們眼裡的「植田調」是什麼樣子?會怎麼形容植田的作品呢?
增谷寬:Flat、Love和Dry。Flat是因為他與任何事物的關係都是水平、平易近人的;Love則代表他對物體或人物有著深刻情感,卻不會太過黏膩,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微妙距離,也就是我想表達的Dry,日文可以解讀為理性或冷靜狀態。但有些照片的距離感會完全不同,在拍攝我的外祖母時視角可能會變得非常近!(這點可以從展場中以妻子為主題的作品中明確感受,呼吸那凝結在影像中滿滿的愛。)
佐藤正子:絕妙的空間,擅於採用大膽的空間配置手法進行攝影。我也很認同增谷寬先生提出的「愛」,如果看了展覽中的「形體」單元,會發現植田正治對於很微小的事物都感到珍視;他有一個寶箱,連海邊撿來的貝殼也會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像寶箱裡有一個新的世界。
Q:大家都很好奇,植田正治的創作是否受到馬格利特或達利的影響?尤其作品中時常出現帽子、雨傘、穿西裝的男人元素,是否有什麼原因呢?
佐藤正子:老實說我也很好奇!但我相信植田並不是因為兩個藝術家而這麼做。那個年代的日本男士外出常會一身西裝打扮,加上我推測因為他經營照相館,客人大多為了拍攝結婚照等正式照片而穿正裝前來,可能因此很喜歡帽子、西裝和雨傘吧!
增谷寬:到底……為什麼呢?(笑)據我自己是業餘攝影師的角色推理,常會覺得「如果這時有一個人走過來、有一隻鳥飛過來就太好了!」,而帽子和雨傘就是很便利的工具,可以輕易營造出現場有人的氣氛!
植田調的風格,源自「植田調的生活精神」
如同佐藤正子提到,植田的作品永遠維持一貫溫度、質量與調性:「不會因為年紀大了,照片就透露『創作者應該年紀很大了』這種感覺,而是抱持好奇又喜歡嘗試的活力。」他一輩子都在風土民情獨特的山陰地區生活,不受任何風潮影響;他的攝影不為謀生,因此保留高度的創作空間,一心追求他所嚮往的藝術,讓看似平實的畫面充滿獨特且溫柔的詮釋。
透過佐藤女士和增谷先生的談話,聽到不少關於這位寫真大師風趣的軼事,甚至讓我們哈哈大笑,也更讓人確信,植田正治之所以能夠開創自成一格的「植田調」,想來是因為他的「植田調生活精神」!
Q:兩位一路研究植田正治、又或者和他相處的過程裡,是否耳聞或經歷過植田先生不為人知的生活趣事?如果有的話,請與大家分享吧!
佐藤正子:第一次去看植田先生的展時很感動,圖錄、畫冊什麼都買了,沒想到走出展場時他就坐在會場門口,還自己開口說要幫我簽名,直到現在都是我的珍藏。當時買了五張一組、附帶盒子的明信片,他不僅每張明信片都簽名,連盒子都幫簽了,真的是相當溫柔的人。
增谷寬:外公是個很時尚的人,有很多好衣服和用品,還會希望得到晚輩羨慕,我就抱著「服務」外公的精神,常常會「好好喔!我也想要!」這樣捧他的場。他有一對美國製皮革狩獵手套,天冷會戴它拍照,磨損會再買新的,我央求他換新時把舊的送給我,他也答應了;沒想到冬天快過時他好像還不想送我,就對我說:「之前拍照太冷了,我就用這個手套擦鼻涕耶,那你還要嗎?」(語畢,在場的大家笑翻!)
另外,我的外公非常討厭傳統中父權至上的觀念或上下階層關係,如近期在台灣上市的《植田正治的寫真世界》一書中提到,他不想要孫輩叫自己外公,因此我們小時候喊爸媽papa、mama,但跟著我媽媽叫他「お父ちゃん(otouchan,爸爸的親暱用法)」。
Q:如果要從展覽現場挑一個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會是哪一幅?
佐藤正子:只選一張太難了!應該會是《有妻子的沙丘風景》系列。第一次去看植田正治攝影展時買了兩張海報,其中一張就是它,我一直貼在我的房間裡,雖然後來有點舊了,但還是珍藏著。
增谷寬:《童曆》系列裡的孩子們在廣闊天空下舉著旗子的那張,給人很開闊的感覺,取景非常大膽;為了拍這樣的照片,外公還得買非常多餅乾、糖果賄賂這些小孩,請他們舉著旗子走來走去呢!
Q:如果能再次見到植田正治的話,會希望和他說什麼或做什麼事呢?
佐藤正子:可能會因為太高興而說不出話吧!因為經手了很多植田正治事務所的事務,很想知道他對我所處理的工作有什麼想法,不過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我想他應該不會有什麼抱怨吧!(笑)
增谷寬:我有很多想說和想問的事情。因為我也是業餘攝影師,首先是想跟外祖父一起去拍照、在暗房工作;很可惜我只有被他拍攝而沒有跟著他拍照過。
除了希望大家能透過這次展覽貼近植田正治這位攝影大家,佐藤女士更期許有機會以策展人身分繼續在台灣辦展,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的她許願下次能有空檔體驗台式按摩;而正職是製造業工程師的增谷寬先生,竟因為公司工廠在桃園而曾多次來這裡出差,可說是跟台灣相當有緣!
最後,增谷寬先生分享道,植田正治日本巡迴展的最後一天,日本發生了慘烈的311大地震,由於曾到靠近福島核電廠的地方展出,看過展的當地人們即使生活艱難,竟還不斷打電話關心植田的作品是否無恙,「因為植田先生的作品是要永世流傳的。」讓他們很是感動。對比當代動盪的全球局勢和社會紛擾,植田正治生活的背景正經歷世界大戰戰期,卻還能有這樣遺世獨立的作品,彷彿找到一處治癒人心的世外桃源,即使到現在看著,也讓人覺得特別療癒溫暖。
文/林冠儀 Irene Lin
照片提供/Each Modern亞紀畫廊、均勻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