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明益從小喜歡畫畫,沒有當成畫家,卻與漫畫家合作;導演夢沒有實現,作品卻被翻拍電視劇。他說這些改編都是意料之外,如同莫言所說,春蠶吐絲,不曉得日後會有一條絲綢之路。
「當我要對你說謊的時候,我不會預設好,我是此刻才決定對你說謊,所以以下都是我即席編織。」
當然,吳明益不是在說謊,而是在回答訪談中的問題,從文學的力量,講到文字作為想像的符碼,最後在魔幻寫實小說用了騙子比喻。「我們人生遇過的傑出騙子都是這樣,非常像小說家,在寫的時候不由自主,謊話連篇,可是謊話這麼精緻、這麼精彩,讓你覺得它是真的,那就是藝術魅力。因此,騙子無法成為小說家,他還得有文字的技藝才行。」
他的文字寫得精緻,面對面談話也說得精彩,會不會這一場採訪也是一段高明的虛構?這個問題當然沒問出口,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的字句堆疊出的世界,真的具有魅力。
藝術從來不是行內人的事
2011年,《複眼人》由世界最大書商藍燈書屋(Random House)底下的Harvill Secker發售英語版,旗下作家包括村上春樹、柯慈(J.M. Coetzee)等。2018年,《單車失竊記》入圍曼布克國際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初選,台灣作家入選該獎項是頭一次。
國際上認識吳明益,可能會從這兩本書開始;但對許多台灣讀者來說,《天橋上的魔術師》才是起點。他笑稱這是第一本銷量較佳的作品,2011年宣傳《複眼人》時的一場演講,意外說起童年在中華商場的故事,從台下聽眾的眼神,他知道這個故事中了,很快就完成並在同年出版。
如同天橋串接起不同商場,這本小說也接起了文學和其他藝術的鴻溝。早在2012年,就有人來談影視授權,一直到2015年漫畫家阮光民將單篇小說圖像化、2019年楊雅喆執導影視化電視劇正式啟動,今年更由阮光民和小莊改編成圖像小說,並於台灣漫畫基地舉辦圖像暨互動藝術展,在不同藝術的維度下,讓故事長出新生。
純文學難免予人距離,但吳明益的跨界合作,不查則已,一查驚人,《苦雨之地》未出版即受邀2018台北雙年展,鋼琴家王佩瑤改編《單車失竊記》為音樂會,《複眼人》也由德裔法籍劇場導演盧卡斯.漢柏(Lukas Hemleb)改編舞台劇。年輕時很看重自己的作品,會給改編的創作者多一點意見,但是我忘了一件事情,小說作者並不是獨一無二的,小說作者也沒有比其他創作者優秀。」他說,在作品不斷被改編的過程,自己也成長了,「你連舞台劇的燈光運用都不懂,當然你到現場去會覺得不對,但你的直覺是對的嗎?我用我的觀點去修正成我的美學,結果就損失了他們開發出的新東西。」
有的創作者眼裡只有自己,但吳明益一直都有別人,他認為藝術從來都不是行內人的事。「影展評審從發行人、導演、演員、影評,甚至藝術家都有,是什麼樣的道理,文學獎評審就只有作家跟學者?」他談及台灣文學獎的畸形,小圈圈的人長期擔任評審,同質性過高,對比曼布克獎每年5個評審且絕不重複,在上一屆頒獎完就公布下一屆的評審,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閱讀,造就公信力且市場魅力兼具的獎項。
文學固然是藝術形式裡最複雜的編碼,沒有受過視覺藝術訓練,可以感受一幅畫,但不懂語言就讀不懂小說。他認為文學需要接受不同品味的美學檢驗,「政治上我們看到世代交替得很明確,難道藝術都不需要嗎?」往往會有一種想法,認為書賣不好才是菁英作品,但放諸世界,部分曼布克獎得獎作品是以一個禮拜1萬本的速度大賣。「這個時代,好的作品會向世界流動。」吳明益說當今藝術競爭強度之高,是人類歷史上前所未見,他的小說放在書店,隔壁可能是石黑一雄、帕慕克(Orhan Pamuk),讀者是在這些書裡面選擇要不要讀或買。
更多元的作家形成的台灣文學
作品國際版權銷售10餘國,他也獲邀參與溫哥華作家節、世界之聲文藝節等文學盛會,不禁好奇國際對台灣文學有什麼印象?「國外讀者多半不認識台灣文學,也沒什麼好奇,他們對兩岸的政治局勢較有興趣。」他解釋,自己從事環境運動,常常納悶為什麼大家不知道鳥的名字,但每個人關心的領域就是不同。「我們要做的事情,是當別人偶然關注到你的時候,會驚訝以前怎麼沒有看到這麼精彩的作品。」
台灣文學從早期受到中國移民的影響,語言風格可見五四運動以來的傳統,「語言死死生生,我們現在生的語言,就是這一代的語言,絕對不會有所謂美的語言是不可更動的,你現在寫跟李白一樣的詩也感動不了此刻的讀者。」文學脫不了語言,在台語、客家語之外,台灣其實深受原住民語影響,「你即使說沒有也有,流行歌有多少是原住民歌手唱的,他們的語言風格內化在我們身體裡面。」比方說台灣人的文化較愛開玩笑,就跟傳統儒家的沉穩不同。他的小說裡常見原住民角色,《複眼人》的部落獵人要測風向,說要把褲子脫下來用睪丸感受,因為睪丸的溫度高而風是涼的,奇特世界觀是傳統漢人作家所沒有的。
現在的台灣作家在這片土地生長,不會再出現如林海音《城南舊事》寫不發生在台灣的故事,卻在台灣成為經典的作品。「可能會有一個新的傾向,外籍配偶、移工用他們的語言寫台灣經驗,日後我們會在國外文學的遺跡裡,看到自己國家的影子。」台灣四面環海,有200多座3,000公尺以上的高山,他想像未來的台灣作家,假日會去爬山,有一艘船會去航海,「上一代的作家都好像是書生,下一代的作家會更多元,那更多元之後呢?我說這就是台灣文學的新生。」
真的變成可以寫那篇小說的人
吳明益小說裡的角色,多過著登山與航海的生活,好似與他自己相疊,「很多人都以為那是我,其實不是。大家會覺得文如其人,所以人是根本,其實未必,人如其文,文才是根本。我想要寫一篇小說,我就變成可以寫那篇小說的人。」他說,現代因為網路的發達,資料取得的門檻大幅降低,只要夠聰明,知識就能上天下海,因此過往作家在小說裡炫耀的內容都不再特別。
「一定要把這些知識裝配在你身上,這才特別。」小小書房裝不進大大世界,所以吳明益登山、航海,為了寫《單車失竊記》,他成為會修腳踏車的作家,而不是只會說腳踏車的作家。《苦雨之地》寫攀樹師,他就真的去學爬樹,「繩索一往上拉就是10年,如果你有機會站上100多公尺的樹,就好像站在時間的尖端。」
從早期的散文《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走出自然書寫風格,吳明益現在用小說,在自然與藝術之間、科學與文學之間,帶領讀者進入他的世界觀。「小說是最包羅萬象的文體。」他可以透過角色寫一首詩,當角色第一次來到太空,可以用散文鋪陳他的心情。中華商場、環境意識、台灣風土和語言文化,是每部作品未曾明言的素材,他說這些是「井」,他想用小說建築一座池城。
「文學如果在這個時代還有力量的話,那就是用符號進行想像的工具。」他所言的想像也包括回憶,初戀的吻、火星的世界,描述不存在的事情,是所有動物中唯獨人類擁有的智慧。對他來說,文學就是結合真正的生命經驗,和這些停留在腦袋裡瞬間即逝的想像,利用一種符號,把它挽留住的一種藝術。
這次他也推出《天橋上的魔術師》小說新篇,作為讀者的禮物。故事的原型,是他小時候跟著兩位鄰居去新公園探險。寫著寫著,三個小朋友漸漸長大,竟成了一段愛情故事。「當我在寫小說的時候,沒有任何一本會先預設好方向,都是動筆此刻才知道,對,這個角色要做這樣的決定。」
精彩的小說,就是一場最高明的虛構,在這不可思議的世界裡,無論什麼邏輯都擺一邊。歡迎來到吳明益用文字建築的城池,在這裡,你會騎著鐵馬,走進大象的感官,還會用剪紙做成舞動的小黑人;望著海上的垃圾渦流,你發現自然被摧殘,人類也有缺殘,卻在精神演化的歷程中,映照出文明的光輝。
吳明益
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作品已售出十餘國版權,曾六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好書,入圍曼布克國際獎,獲法國島嶼文學小說獎、日本書店大獎翻譯類第三名、《Time Out Beijing》「百年來最佳中文小說」、《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等。著有散文集《家離水邊那麼近》、《浮光》等;短篇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苦雨之地》等;長篇小說《複眼人》、《單車失竊記》等。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吳明益、新經典文化
本文選自《La Vie》2020年2月號,非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