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La Vie雜誌2020/5月號《共同生活的可能》
胡晴舫有很多身分。作家胡晴舫是最廣為人知的,她寫散文也寫小說,文化評論更沒少過,一路從實體城市寫到虛擬世界。旅人胡晴舫則不停在世界漂泊,旅居過東京、紐約、巴黎等9座城市,現在回到家鄉台北,正在如當初搬到異國般重新適應。業界也有胡晴舫,任職於《Esquire》、《PLAYBOY》等國際中文版雜誌,甚至是香港創投公司。她的身分就像寫作主題和居住城市一樣,大尺度地不斷轉換。
榮獲今年台北國際書展小說首獎的《群島》,是胡晴舫卸下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身分後,於去年完成的作品。好不容易上岸喘口氣,當回自己最熟悉的寫作者,沒想到在新書出版的3個月後,又有了文化內容策進院院長的新身分,短短5年內就接連出任兩個公職。「對我來說不能寫作很痛苦,很多幹話不能講。但還是會覺得,我寫這麼久要幹嘛?」出世與入世,文人自古就爭論不休,但胡晴舫最原初的動念,卻是對寫作的再次檢視。她用「在對的時間碰到對的人」來比喻工作和人之間的狀態,「進入中年對我是有幫助的。」她開始思考終其一生寫作,終究是要促進人類社會的幸福。這固然是很大的命題,創作最原始的狀態必定是為了自己,但若真只是如此,作品其實可以不必發表,「一旦任何一個人覺得他要發表,就是他決定要溝通。」
年輕時寫作不斷跨界、消除文化隔閡、挑戰偏見和刻板印象,但中年後的她發現,當我們知道彼此的不同,當我們開始擁抱衝突,還是要學會共同生活。「在現代化發展的路上,其實需要的不是容忍,是原諒。如果我們可以對一個遠在天邊的美國人這麼諒解,其實你也可以對旁邊的人諒解一點,即使他跟你的政治理念不一樣。我覺得台灣的政治變成太多事情的藉口,這件事情必須要有一個停損點。」
她在《群島》寫網路的冰冷,寫世代的隔閡,在批判的同時也緊緊抱住這個時代。她的溫柔並不外顯,但在理性冷峻的文字下,卻能給予更精準的剖析與安慰。「我小時候就在期待台灣變成一個美好的社會,它美好或不好,反正現在就是我們所擁有的,我們必須要維護,然後再繼續往前。」想和大家一起前行,所以她寫作,所以她決定出任公職。
成熟的文化市場什麼都該有
從作家到公職,勢必得移開過去站在中心的自我,但兩者也非全然二分。「文策院是跟文化內容生產者是站在一起的。」骨子裡終究是創作者的她,更能深切理解文化產業的生存狀態與生產條件,以及他們的夢想與渴望。當文策院長胡晴舫為創作者發聲,同時也是在為作家胡晴舫說話。
她想起過去在香港曾遇到一位貴婦,對方向她說:「我真希望能像妳一樣,有閒情寫點東西。」「她不明白寫作是一份職業,沒有認知到這件事情是有產值的。」胡晴舫一直都是拚命工作的文化工作者,至今書寫12本書,出任公職之前,一個月少說有2∼3個專欄要交,當中更不乏1週1次的專欄。但因為大眾對創作的輕忽,讓他們得到很差的生產條件,甚至常常被期待免費服務,產出的作品就更不好,就更沒有籌碼回頭要求好的條件。
創作者陷入職業尊嚴和社會地位的惡性循環,文策院正是要把文化內容的產業和價值,明顯標的出來,並和社會與資方溝通,創造文化的經濟生產圈。「你可以說這很惡質,這是資本主義的邏輯,藝術是高尚而純淨的。但重點是一個成熟的市場,什麼都該有。就像你可以說韓劇很俗氣,但韓國也得了奧斯卡。」
她說,文化市場本來就有分類,藝術還是繼續高尚純淨,本來就不應該被干擾,也沒有人可以介入。但就像現今疫情肆虐,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家看書、聽音樂、追劇,文化內容儼然成為民生必需品。她希望能透過越趨普遍的科技,讓文化內容均衡地分布到每一個人身上,不需要一定具備某種社會階級或經濟條件才可以接觸。
向世界張開雙臂的創作基地
不只健全台灣市場,文策院更要幫台灣創作者面對世界,「我覺得現代的創作者是有意思的,他面對的挑戰雖然是前所未有的大,但也是因為他可以得到的市場,是以前人難以想像的大。」外文系畢業的胡晴舫,很早就意識到國際市場的競爭,書店裡有村上春樹、帕慕克(Orhan Pamuk),還有已經過世的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橫跨時空與地域的所有作家,都在同一個平台上競爭。現今在串流平台等新科技興起下,通往世界的路又更多,但要征服世界從來都不容易。
今年2月的柏林影展,是文策院自去年11月揭牌以來的首次出擊,除了有入圍主競賽單元的導演蔡明亮新作《日子》,更帶著《氣》、《神人之家》及《無聲》三部獲金馬創投的主創團隊,以「IP Showcase」的方式參與市場展。胡晴舫發現,台灣的LGBT電影是在此次詢問度最高的,除了呼應柏林對人權議題的關注,其實也是台灣特色的展現。「台灣元素不一定要是黑熊跟刈包,我們是經過現代化的社會,身上已經長出不一樣的氣質,會界定什麼是台灣人。」例如這次疫情,台灣在防疫上的表現,也是一種台灣元素與價值。
國際與在地是相輔相成的概念,長期旅居國外,反而讓她更看清楚台灣。自由開放的社會、厚實的文化觀眾,都是台灣適合創作者生存的社會條件。但她也不諱言,過去近20年台灣面臨人才掏空的問題,有能力的人往往選擇前進更大的市場。直問她對台灣明星出走中國的看法,她從全球經濟的角度切入,中小型的經濟體,勢必得跟大型經濟體打交道、斡旋。「英國演員去美國好萊塢演戲,這是什麼狀況呢?」她不認為台灣人只能留在台灣,「但我們應該要明白,有其他的創作者想要來到台灣,我們應該展開雙臂擁抱他們。就像蔡明亮導演,他在馬來西亞出生,但是我今天可以很驕傲地說,他是我們台灣的導演。」她希望台灣能成為所有創作者的基地,這也是台灣作為民主自由的社會,不會改變的基調。
重新回到台北的奇怪悸動
文策院長是胡晴舫的新身分,而台北是她出生的地方,問她現階段最需要調適的是什麼,她的答案卻是「重新適應台北市」。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在航空業的發達下,過去她一年飛回來好幾趟,從來沒有覺得離開過台北。但這次搬回台北,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生活圈,到現在還沒有常去的診所和牙醫,不知道乾洗店哪一家好,連喜歡的餐廳都還在尋覓中,「我現在對台北做的事情,跟我當初搬到東京或紐約是一模一樣的。」
過去她平均維持兩年寫一本書的步調,在當上文策院長後曾不斷說著「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但這次她說有動力了,「很多人問我重新回來看到什麼不一樣的台北,我可能會寫一本關於台北人的書。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時間造成距離,我現在重新看台北市,的確有一些奇怪的悸動。」一旁的秘書連忙提醒說到就要做到,胡晴舫沒有被勸退,「我一定會寫出來。」
她是文策院長胡晴舫,但她依然是作家,仍舊是旅人。走過他鄉,這次她拾起了家鄉裡的悸動與傷痛,要和每一個你我一起向前行。
胡晴舫
台北出生,台大外文系畢業,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戲劇碩士。2005年起專職寫作,作品包括散文、小說、文化評論,至今著有12本書,《第三人》獲第37屆金鼎獎圖書類文學獎,《群島》獲2020台北國際書展小說首獎。曾旅居東京、紐約、巴黎等地,2016∼2018年受文化部之邀派駐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2019年9月底出任文化內容策進院院長。
文|張以潔
攝影|林政億
圖片提供|各單位
場地協力|國父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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