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克爾克戰役是二戰期間一次戰略性大撤退,英法盟軍被困在法國東北一處偏僻海邊敦克爾克,導演克里斯多夫諾蘭的《敦克爾克大行動》(Dunkirk, 2018)不講戰爭中的敵我交鋒,而是將焦點放在那場戰役一處生存畸零地:40 萬人等著被救援,地形與戰勢惡劣,死亡陰影籠罩著。
這樣一部以歷史題材出發、似乎現實性十足的作品,作者諾蘭卻大規模地派上了「電影中的時間」的設定來表現。除了領觀眾用另種角度凝視該一歷史時刻,這部作品也成為了理解「電影之呈現時間」的絕佳範例。其中最重要的意義在於,通過入戲於一部電影,認同其中時間的延展,由此反過來認識時間之可做出各種變形,進一步藉著將觀眾偷渡進不同的時間輪廓,去重新指認和理解現實。
三路進行的時間軸線
《敦克爾克大行動》分三路進行,有字卡清楚標示,在片長107分鐘裡,「陸」歷時一週,「海」是一天,「空」是一小時。情節分別是,「陸/週」是數十萬人集結在海邊與提防,無從發動作為,只能消極等待被救援,「海/天」則是一艘被徵召的民間遊艇,從港邊出發,航進無邊大海,以小搏大,中間且經歷了一場驚險的救援行動,近似《辛德勒的名單》那種「能救一人、就是一人」的情操,以及「空/時」是一架飛機在執行任務中,面對燃料用盡、機艙破損的墜機威脅,在自救或戰鬥到最後間遲疑。
導演大規模地派上了「電影中的時間」的設定來表現。不僅領觀眾用另種角度凝視該一歷史時刻,這部作品也成為了理解「電影之呈現時間」的絕佳範例。
用這其中任一種時間設定來展開電影,我們都絕不陌生:以「週」或更長時間(一年、十年或數十年)來開展,著重涵蓋事件的全貌,可進行起與終端的對比,例如,事情如何有所變遷、生活的起伏、人生的滄海桑田⋯⋯。
以「天」或類似中等時長設定,則相對地特別著重在某理路的發展與爬梳,乍看平滑的人事物,在這個挖掘下,會看到其之不均勻和轉折,原本從巨觀切入會遺失的瑣碎事項,在此設定底,可看到這些微小或無可無不可的事物,是如何進一步影響,甚至改變全局。
以「時」或類似由極端壓縮的時間來表現,則傾向將情節最小化,放大其中某特定一處,使之不斷上綱地拓展開來,將我們推向人的情緒與感受之能量與渲染力,就像人們總說,快樂的時光過得特別快,痛苦則漫長無際,壓縮的時間如同痛的感受,讓觀眾所陷入電影中某感覺的持續滲透、強化。
當《敦克爾克大行動》這樣可歸類為歷史電影的作品,能以一個現實情境,通過三種時長設定去讓觀眾理解,原來同一件事,只要放進不同的時間輪廓,將可激發全然不同的感受,如此,則一旦有跳躍幅度更大、更有想像力和實驗精神的科幻片類型裡,關於時間的搬玩,比如時空旅行,也成為當然的取材。
被調度、把玩的電影時間
在《敦克爾克大行動》的例子裡,克里斯多夫諾蘭其實仍維持了時間的「單線、單向」特質,只是呈現以不同的速度,由此不同地廓起事件;但在此一將時間拉長或壓縮的介入中,原作為背景的時間,換置進前景,成為一落可被更動、試探的條件。
當我們充分接受了「時間是可調度、甚至把玩的」這樣的前提,將能快速從乍看複雜或陌生的各種科幻片設定裡,看出作者做的最重要的動作其實就是重新或另外定義時間,由此獲得情節景觀。比如,時間是否可以是平行的呢?在似乎單純的單軸裡,一旦放大再放大,原本的流線成為了不連續,連接由無數的小節點,而每個節點,都可望作為分歧開來的起點,在一個點上岔開,接著將會是平行延伸的時間,彼此似乎有同一個源頭,卻再無交集。
而這個「平行」,似乎又可以是兩種本質上不同的景觀:一種是,分歧延展的敘事線,在歲月裡有了新的際遇、創造了新的事物,由此攏出彼此再無關連的景象,比如我們常說的「平行宇宙」,另一種則是,其實終究只有唯一的宇宙,但當無數物事重整了前景背景、在聚焦與失焦間切換,則同一批物事,將可以分別連出不同景觀,相較於前者的「(全)新」,後者世界觀指向的是人認識的侷限與創造性所帶來的「新」。
又比如,在時間是「單線」的設定下,「這條線」還有什麼可能性呢?它可能延伸著、就繞成了一個圓對嗎?「線」與「圓」也帶來了截然不同的對因果關係的標註。
我們總是用一種「短線段」在感覺自己面前的生活,用「長線段」在收束自己相對長一點的人生感觸,但假如這些或短或長的線,它們不只是線段,而是一個圓的此與彼處的區間呢?則我們所有的判讀,都將放進一個不僅是更完整、且是頭尾咬合的脈絡。如此一來,我們在此刻的境遇,不再是近過去或遠過去的一個結果呢,反而是為了造就近未來與遠未來而必須先行成立的,換言之,原以為是「結果」的,變成了「原因」。
科幻片裡的時間可能性
科幻片乍看引入了新的設定,由此帶來我們在現實中不真實際經歷的時空處境,但除了將之看為一種娛樂性狂想,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當我們感受浮生若夢與各種生存迷霧,科幻片提出的時間可能性,某種程度也回應了我們恍惚間感覺到「這條線的平行處」、「這條線的遠方」,比如奇士勞斯基的《雙面維若妮卡》並非科幻片,但其人之與時間和他者的關係,卻是現成、也常見的科幻片題材,而該片著重的就在於「或許時間/命運的圖式和我們以為的不一樣,我才會在人生中陷入無法解釋的,被什麼所滲透、與什麼相連結,這樣的感受。」
前面曾提到克里斯多夫諾蘭最近一部片《敦克爾克大行動》採用了時間實驗去呈現,而這位作者對於時間的洞察在之前作品(包含數部科幻片)有著更自由而大膽的揮灑。我們在前面曾談到「時間的本質」,而「時差」尤其是形塑世界的關鍵性質。
克里斯多夫諾蘭在《全面啟動》(Inception, 2010),「時差」表現由夢境不同層階的套疊,夢、夢中夢、夢中夢中夢⋯⋯,用縱深來理解夢的分界,瞬間榫接上歲月長河,旋出數學般的精密牽動;《星際效應》(Interstellar, 2014)依據時間膨脹理論,星際旅程的一小時兌為地球的七年,人物得破解悖論,穿越時間格網的疊合、鑽進縫隙,啟動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互相調度。
這兩部片亦由此回應了《敦克爾克大行動》一週、一天、一小時的交叉剪接。在《敦克爾克大行動》,三條時間敘事線互作對接(docking)、點線面地織出時間迴旋(一週,是由一天與另一天、一小時與另一小時組裝成的;同理,24個一小時將織出一天,而七個一天會組裝成一週,即不同時間尺度互相含括、漶變,的視角)。
以夢為主軸的《全面啟動》、以天文物理學為依據的科幻片《星際效應》和歷史題材的《敦克爾克大行動》,俱以「時差」來開展人物所處在的世界,時間的形構決定了他們對活著的承受與感觸。比起時間的終極真相,時間展延的各種可能性,更是對應、催生了觀眾對於人生的感觸。
文|黃以曦
圖片提供|得利影視、華納兄弟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