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La Vie雜誌2020/11月號《街拍人間》
「我很實際,超級,你要實際你才能持久。」不要說明星,採訪任何一位創作者,很少會有人赤裸地說自己實際,畢竟大家都是有夢的人。但Abao阿爆(阿仍仍)也不是沒有夢,只是她的夢不在天上,而是接地氣到普通日常就能實現。
從金曲8項入圍,到拿下最佳原住民語專輯、年度歌曲、年度專輯3大獎,阿爆的聽眾不斷擴散,「還是會有留言寫說,大家一直推薦才不過這樣而已。但對我來說我成功了啊,因為你有聽,你點下play鍵的那一刻,我就已經1:0了。」她說道理跟吃東西一樣,光看不吃是沒有用的,總得吃下去後才能評價。以食物指涉音樂與文化,果然夠實際。
她還真的常把食物寫進歌,最近釋出的MV〈minetjus 嚇一跳〉,吉拿夫、豬血腸、醃肉小米湯圓⋯⋯歌詞完全就是原民美食大全。金曲獎首次以族語入圍最佳作詞人的〈1-10〉,由她和媽媽共同創作,寫著「3個地瓜剛好夠吃/4個芋頭就太飽了」,夢想就是這麼簡單可愛。
若從她首次重回族語創作的《東排三聲代》,一路聽到《vavayan . 女人》、《kinakaian母親的舌頭》,不光是飲食,還有古謠、母女的聊天,連部落的賒帳方式都告訴你,排灣族的實際日常,放到現下主流文化中就顯得獨特異常。
這是獵奇嗎?「你現在是從非原住民的角度在看原住民,但是放遠一點,外國人對亞洲人,或是亞洲人對外國人,其實都是一樣的。」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寫旋律,而是在蒐集部落的故事,大家看到就會有討論,「大家一直問我為什麼要寫這些歌,沒有那麼偉大讓族群相互理解,族群哪有這麼容易理解啊別鬧了,哈哈哈。」她寫很多舞曲,就是因為看到部落的慶典或畢業典禮,大家穿著傳統服裝唱著傳統歌謠,最後一首突然放出BLACKPINK(韓國女團),部落小孩連族語都不會講的時候,就已經會唱她們的招牌歌詞「let's kill this love」,「我覺得韓國人超屌的!如果部落小孩從幼稚園開始會的那個hook(歌曲的記憶點)是族語,那他是不是會不一樣?」
寫出部落真的能用上的歌
社會對原住民歌手總有很多期待或使命,但阿爆的初衷沒那麼高遠,就是想寫出部落孩子平常真的能夠用上的歌,只要有演出機會,她就會帶上族人一起,今年下半年她的3場演唱會,就帶了長濱國中跟大鳥國小合唱團同台表演。她說,部落學校大多會有強制性的古謠班,每個禮拜都要練唱,「我以前也被這樣練過,我就不明白為什麼要一直唱一樣的歌?這些東西到底有沒有人喜歡?」所以她把孩子們帶到舞台接觸不同的人,讓他們實際體驗台下給予的掌聲,日後再回學校練歌時,就不會呈現很乏的狀態。
「我媽媽那一輩受到的是歧視、打壓,但我們這一輩,爸媽的經濟條件有幫我們追到一個水平,這時候會遇到的問題是,你自己是誰?你要採取任何角度都可以,但是要記住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麼。」很多她同輩的原住民朋友,為了徹底了解自己,舉家搬回部落。她也發現再更小一輩的原住民其實很害羞,因為現在小孩社群網路用很兇,很容易就看到外界對原住民的批評而自我懷疑。她常常用Instagram和他們互動,之前就有一位南投的布農族年輕人,想要寫歌反對家鄉的開發案,她就提醒歌詞不能只是宣洩謾罵,「創作可以天馬行空,但最後還是要歸納整理,人家才會聽得懂你在幹嘛,當然有些人並不在意,但不好意思,我還蠻care別人聽不聽得懂的,那就要花時間去梳理。」
顧好生活才有權力做選擇
只要時間許可,阿爆都會接下部落商演,也從2015年開啟「那屋瓦Nanguaq環島部落收音計畫」,至今每年都會到部落收音一次。今年9月她更當起了老闆,推出「žž瑋琪」的首張創作專輯《žž》,瑋琪是她在收音計畫認識的屏東排灣族女孩,「她的聲音很soft也很chill,有點爵士但又不完全是。」問起她發行專輯的過程,她直說發專輯沒什麼了不起,就是寫歌、申請補助案等環節,「其實做新人是蠻累的,因為要對人家的音樂負責。」她的起心動念,就是看到很多新一代的原住民對歌手有憧憬,也都很有天分,但並非每個人都適合走到幕前,而坊間幾乎沒有管道讓他們了解這個職業。
所以她藉由小規模的獨立製作,從開案開始,一路到收歌、企畫、錄音、上通告、拍MV等等,帶新人走過每一個環節,讓他們自己選擇要不要走這一行。「這其實就是一個實習課,例如職業的錄音需要試音、監聽,跟你很自在地唱歌很不一樣,這樣的工作你可以嗎?你如果可以,你接下來就會去經營你自己。」瑋琪是她製作的第一個新人,預計下半年還會推出6位,她非常堅持他們不要放棄原本的工作,「不會肚子餓的音樂人最大,我不想做了我就不要做。」阿爆雖然以音樂最廣為人知,但她並不靠音樂過活,一路以來她主持、演戲、做企畫,「把生活搞好之後,才會有比較多選擇的權力,不然嘴巴講講都是空談,肚子餓就是要工作啊。」
混血的台灣有最酷的老百姓
當音樂不是音樂人主要的謀生工具,產製出的音樂反而擁有更多自由。阿爆的族語音樂從《vavayan . 女人》融合R&B,到《kinakaian母親的舌頭》大玩電音,兩度殺進金曲殿堂,讓語言獎項分類的議題再次浮上檯面。「也許明年會做出一點調整,然後又被罵,哈哈哈,但我覺得這就是台灣超屌的地方,我們會一直改變,慢慢會達到一個共同的平衡,我們都在這個過程裡。」
她覺得台灣以後會變成一個混血的地方,部落越來越多原越、原印、原柬等混血原民新生代,「我表舅就是娶印尼老婆,生下來的小孩都長得很俊,我就覺得好有競爭力喔,原住民2.0的感覺,好可怕,怎麼這麼會唱歌?我整個受到威脅,哈哈哈。」如果這個小孩以後當歌手,他甚至可以不管台灣市場,直接唱印尼文,說不定就在國外紅了,說完連阿爆自己都大呼超酷。
音樂跨界已經是老議題,或許種族和血緣的鐵壁也會慢慢消融。阿爆談起合作專輯設計的藝術家磊勒丹(Reretan Pavavaljung),他的爸爸就是2021年威尼斯藝術雙年展的台灣參展代表撒古流(Sakuliu Pavavaljung),「撤古流老師講過一段話,我很認同他的觀點,他說,排灣族文化不是屬於你個人的文化,也不是屬於單一群體的文化,它是屬於世界的人的文化。原住民文化什麼時候起源、什麼時候傳承,我們都沒有人可以去說它是屬於我們的,每一種人都是。」
從事原民文化創作的人,常常會受到血緣正統性的挑戰,但她認為正統性在傳統祭儀和信仰裡需要,走入其他領域,誰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投入。有一次她回台東部落做講座,認識一位在大武國中教族語的老師,他是閩南人,族語竟好到可以跟老人家對話。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因為覺得排灣族語很好聽,所以跑到部落學習,一開始原住民都笑他「白浪」(平地人),他就去煩一位老人家,煩到這位耆老願意教他族語。而她專輯的製作人、混音師、MV導演等團隊,很多都不是原住民,儘管詞曲是她的文化根基,但當音樂需要擴及到更大的群眾,就需要廣納更多人的美感。
原住民身分也好,金曲最大贏家也好,阿爆笑說大多數的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你不要以為你現在拿到了獎,你就代表大部分的人。我們還是要跳脫一下同溫層,看看一般人到底在幹嘛。」她心中最酷的人就是老百姓,不管世界多熱鬧多荒謬,他們每天都照自己的步調過活。她還真的是很實際,但生命再繁華也不過是為口腹奔忙,小到填滿柴米油鹽的夢想,就已經很偉大了。
阿爆
排灣族創作歌手,原名Aljenljeng Tjaluvie(阿仍仍)。2003年以「阿爆&Brandy」出道,獲得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2014年推出排灣古謠專輯《東排三聲代》,2015年開啟「那屋瓦Nanguaq環島部落收音計畫」。2016年發行首張個人創作專輯《vavayan . 女人》,獲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製作人荒井十一獲最佳專輯製作人獎。2019年發行《kinakaian母親的舌頭》,拿下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年度歌曲、年度專輯獎。
文 張以潔
攝影 蔡耀徵
造型 Tricky Chang
化妝 陳麥克
服裝提供 JAMIE WEI HUANG
場地協力 松山文創園區、不只是圖書館
圖片提供 阿笛丹Atitan Art
完整內容以及欲知更多阿爆真心話,請見La Vie2020年11月號《街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