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La Vie雜誌2020/12月號《惜物的工藝》
莫子儀拄著拐杖來到現場時,所有人都嚇傻了,只知道他已經進劇組拍戲,難不成在拍戲時受了傷?急忙向經紀人詢問,「噢,他在練習角色啦。」還沒和他打招呼,他就已經遞出一張無形卻精準的演員名片。
15歲開始演舞台劇,莫子儀踏入演員這一行就再也沒離開過,不到20歲就入圍金鐘獎,卻直到今年邁入40之際,才拿下人生第一座演技獎項,憑電影《親愛的房客》獲得2020台北電影獎影帝後,再獲得2020年第57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過去曾6度在金鐘失利,遺珠之憾的心情應該都被問到煩了吧?「不會啊,每個人在不同的領域,都會有對另外一個領域的想像,我覺得這很正常。」
人跟人之間的確常常存在想像,眼前這位常說自己難搞、孤僻的演員,對記者的職業竟如此理解,就和一開始對他的想像不同。但根基於想像的誤解也能成為理解,「我覺得當演員最先決的條件,就是要有能力去理解每一個不同的人。我,莫子儀,一定會有自己的喜好、不喜歡的東西,但當我作為一個演員的時候,必須要更全面理解、觀察,感同身受社會上不同的人。」身體力行體會拄拐杖的生活也好,對他人職業的諒解也好,現實中的莫子儀,或許也在感同身受著那個演員莫子儀的思維情緒。
愛是可以思考一輩子的事情
他在《親愛的房客》飾演的林健一,在同志伴侶立維過世之後,代替對方照顧母親與小孩悠宇,為愛付出的舉動,背後卻有一段他因為不甘而導致的意料之外後果。莫子儀跟著健一深愛著立維,走過忌妒與愧疚,出於贖罪照顧立維家人的動機,最後沉澱為對親人無悔的愛。「在健一身上,我感覺到最複雜也最深刻的是對親人的愛。有一些人會覺得愛情應該是到死都不會放手,才是最深刻最濃烈的愛,但是對一個家庭來講,對一個小孩來講,這是真正的愛嗎?你只是永遠抓著他,永遠不想他受傷,這樣的保護是愛嗎?」他說愛不是一個是非題或道德至上的規範,更像是可以思考一輩子的自省過程。
劇中每個角色的出發點也都是愛,就像悠宇的叔叔立綱,懷疑同性戀身分的健一對小孩施以不當對待,帶悠宇到診療室接受諮詢,但悠宇沒有感受到叔叔的關愛,而是對大人藏匿秘密感到憤怒,最後奪門而出。不過這揪心的一幕,影迷熱議的不是愛在親情裡的錯綜複雜,而是當悠宇跑出診療室時,為什麼只有健一追上去,立綱卻留在原地?諸如此類對劇情超微觀的質疑,莫子儀笑說大家都可以有自己幽默的解讀,「我覺得電影本來就是娛樂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感受到覺得溫暖、覺得心疼的東西,同樣也可以用很娛樂的角度去看它,譬如說很多觀眾都說健一是小媳婦,哈哈,我就覺得很有趣。」
但莫子儀身為演員,這些細微的事件與角色的關係他早已想過。他理解的立綱和健一,兩人的不信任是建立在家人的基礎上,如果立綱真的完全把健一當成壞人或陌生人,大可直接帶走悠宇,「在診療室裡立綱對健一說的是,我沒有辦法讓孩子在一個不正常的環境下成長;他不是說,你王八蛋,你把孩子怎麼了?這兩者是有差別的,就算立綱沒有追出去,他也知道健一會把悠宇帶回家。」他樂見觀眾任何對劇情的疑問,因為對他而言,電影拍完就是屬於觀眾的,每個人都有各自解讀的空間,自己的答案不是正解,也只是眾多對角色想像中的其中一種。
從真實情感到抽象陪伴的表演
「我覺得有一些事情,沒有講得這麼明白,其實更貼近真實。」他覺得人跟人相處也是如此,有時候從自己的角度,會覺得某個人實在莫名其妙,但就對方而言,不過就是照自己的性格在行事。「我看電影也會有一些自己的喜好,故事講得太白,情感表述太直接的方式,有時我也不太喜歡。」私底下的莫子儀,看舞的時間比看戲還多,他表示相對於觀看電視電影是被動接受故事,舞蹈是更抽象的情感媒介,沒有語言,有時連故事、角色都沒有,在觀賞中更能激發自己的主動思考。他提到最喜歡的鋼琴家霍洛維茲,晚年演奏舒曼時背後飽滿而舉重若輕的生命歷練和情感,帶給他的感動已超越技藝本身。他覺得欣賞音樂、繪畫,甚或所有藝術,都是一種與自我的對話與省思。為什麼我會被這個畫面感動?為什麼畫家用這個顏色畫天空?答案和創作者異同都可以,他認為藝術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錯。
但現實中總有太多對錯好壞,高中時翹課抽菸喝酒,莫子儀曾被歸類為無可救藥的壞學生,因為加入戲劇社,在表演中看到自由,原來一個人存在這麼多不同的面向和價值,「你學業不好、品行不好,你就不是一個好人,不是這樣武斷的,戲劇讓我從那樣的價值觀中被救贖。」例如社會往往會用職業或收入來看待一個人,但戲劇可以呈現他為人父、為人子的面向,他可以同時是一個加害者又是一個好爸爸。
「我想用表演去接近每一個不同的人,說他們的故事,有一些人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但他只是沒有把他的傷痛給你看;也有一些人過得很痛苦,但你只是沒有看到他做過的錯事。」他覺得表演有很多層面,一方面趨近真實,一方面也在創造角色面臨不同境遇的故事,「最後就是藝術性,也可以說是比較抽象、意象的形式,戲劇裡的故事、元素、角色,不一定在真實世界看得到,但我們是不是可以有這樣的想像?我們就是太真實地活著,很容易被現實壓垮,但表演可以從最真實的角色去找到他的情感,到最後轉化成更抽象的形式陪伴著你,這是我覺得表演很重要的事情。」
不同表演選擇同在這個世界
從15歲入行算起,莫子儀超過一半的人生和表演分不開,「最近這10年,我會刻意要自己放輕。」20幾歲的時候,他對於拍一部戲有很絕對的喜好,認為編劇應該要好好地把劇本寫好、演員應該要很認真地準備角色,「年紀增長會發現,正是這樣的態度讓你更狹隘。」但他依舊維持不軋戲的習慣,「你為了什麼去表演?這是個人的選擇,我純粹就是喜歡創作、喜歡自由,但我不會去否定其他人的選擇,我不覺得軋戲是不對的,也不會覺得一個演員想要紅到全世界是錯的。」而這才是他覺得世界該有的樣貌,有多少人就能同時存在著多少種選擇。
但在資本主義建構的社會,又身處與商業市場緊密相連的演藝圈,這樣的選擇倒有點矛盾,「就自討苦吃啊,哈哈。」他用創業比喻,他的目標只想在台北市的某一條街賣好某一樣商品,沒有人可以否定他、笑他怎麼這麼傻,而他也絕不能拿自己遇到的困難說嘴。或許就是這樣,讓大眾對莫子儀一直都有著非主流的印象,「所謂的主流、非主流,通常是觀眾或媒體決定的,對我來講不存在,它不會是我做事情的標準,我的選擇就是自由。」
不斷在回答中講到自由,不禁好奇他所謂的自由到底是什麼?「有些人會覺得,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叫自由。對我來講,我可以持續否定我自己,跟持續否定這個世界,就是我的自由。譬如說什麼樣子是一個好演員?如果莫子儀被定義為一個好演員,而成為某些標準或條件,那我就會否定它。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如果我今天變成一個只是讓人盲目追從的icon或是idol,我就會覺得我是有罪的,我要去否定這個idol的存在,我覺得每一個人都要有自己的信念跟信仰,而不被他人約束或壓迫。」
莫子儀可以否定自己變成偶像,但其他人也可以成為他的粉絲,兩者並不違背。「我都會跟他們講,我不是最重要的,他們要過好自己的生活。」很難想像他真的聊起了偶像的話題,「我自己的信念也不代表我否定其他形式的存在,像我自己非常非常佩服劉德華,他在我眼裡就是十分令我敬佩的藝人。現在有很多偶像團體,我就很佩服防彈少年團,我也很喜歡青峰啊。很多人生活當中有一個偶像可以去追尋,讓他們有正面的希望跟能量,我都很佩服不同的藝人對社會不同的貢獻。」等等,莫子儀剛剛是說了防彈少年團嗎?實在有夠違和。但就在他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真的如他所說,自我否定了外界加諸在他身上的形象與想像。
莫子儀
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表演領域橫跨舞台劇、電影、電視劇、短片等。以《濁水溪的契約》、《瓦旦的酒瓶》、《艾草》入圍金鐘獎男配角,《罪美麗》、《台北歌手》、《追兇500天》入圍金鐘獎男主角,以《台北歌手》獲第53屆金鐘獎戲劇節目編劇獎。2020年主演電影《親愛的房客》,拿下第22屆台北電影獎最佳男主角,第57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著有文字創作集《失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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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以潔
攝影/KRIS KANG
圖片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
妝髮/簡偉文(美少女工作室)
造型/Paul Chen
服裝提供/AllSaints、Peter Wu、Sandro
場地協力/空總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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