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設計風格怎麼來,得先了解設計風格是什麼。是概念發想的創意與脈絡?還是做稿慣用的手法與素材?答案為是但也不是,更是與時代社會、性格成長鏈結的集大成,而作品就是這個抽象概念的具體呈現。本期邀請廖小子和葉忠宜設計雙封面,於上一篇文章〈廖小子X葉忠宜親解雙封面設計!兩種風格各自表述〉中,兩位完整拆解設計過程與理念,從作品帶出各自對風格的見解。本文將延續上一篇的步調,深入探討設計風格為何物。
Q:大家常常在講風格,但它其實是很廣泛或抽象的概念,你們會怎麼看待風格?風格對設計來說重要到哪?
葉忠宜 大家講風格好像是正向的,但在設計產業,有時候又好像負面詞彙。這件事情就變得很弔詭,以往的設計教育都說設計師要把風格隱藏住,可是在學設計史的時候,又能明顯說出每10、20年的設計趨勢,那設計又要怎麼去風格化?我最近在研究國際主義設計風格(International Typographic Style),他們從極簡、少即是多(less is more)開始,到1980年代後歐洲走向新浪潮,轉向少即乏味(less is bore),認為極簡主義是認同喪失,甚至導致表現力降低和設計官僚化。當歐洲在反思風格的時候,我們的設計教育卻還停留在過往非常制式的極簡,甚至告訴大家東西最少的時候才是雋永。
但並沒有雋永這件事啊,雋永是每個時代最流行的事物的最大眾集體意識,可是你的雋永過了20年後,對那時候的年輕人來說不是雋永,只是他認識上個世代的一個很簡單的入門符號。如果要去風格才能雋永,這件事是不存在的。每一個人本來都有自己的個性,要去消除每一個人的自我認同,這件事情就很弔詭。所以風格對我來說,本來就是內心認同會自然出來的東西,只是直到今天我們在討論風格會用一個很新奇的態度,說誰有什麼風格。我覺得反而是說,大家藉由作品,認識到了小子的個性、認識到了我的個性。
廖小子 我覺得在現代社會裡,有些設計風格的確是要往後退。比如說門牌,它需要很多功能性的研究,郵差可以在多快辨識它?計程車司機可以在多遠辨識它?可是反過來講,如果是節慶、音樂祭的主視覺,功能性就不需要被擺在那麼前面,它需要的是讓人們看到覺得歡樂、帶動情緒的圖形。人並不是都帶著功能、冷眼來看待所有事物,人是用情緒來看待。比如說選飲料包裝,我一定是選看起來最好喝的,而不是選最大字、第一眼看到、最容易閱讀的。我覺得很多時候設計是複雜的,它充滿很多情緒,以當代設計來說,如果一定要用極簡來囊括風格,那是很沒有想像力的。但是相對來說,如果你要每個設計都有風格,那也是錯誤的。有些設計的確是很需要風格,有些設計卻要讓設計師稍微退到後面去。我覺得現在這個世界有趣的點就是,這些標準會越來越模糊。
Q:從大眾的角度來看,你們的作品都有強烈視覺風格,影響風格形成的最大因素是什麼?
葉忠宜 成長經驗真的有差。在台灣一開始不是學設計,後來到日本學設計,過程是扎實的,學了很完整的理論。後來到歐洲一年的時候,我開始有點豁達,發現平常學到的深厚理論,並不是一開始就是理論,而是每個世代在那個地方的生活,自然而然堆疊出來的東西。有一次我走在蘇格蘭的百年街道,明明外面是很漂亮的老建築,每一戶人家裡面卻是當代非常前衛的家具。我就去問房東你們品味怎麼這麼好?他不懂為什麼我會用生活品味理解他們,生活本來就是這樣,沒有特別去花時間著墨原因和脈絡。我開始理解到,我想要呈現的設計、我想要呈現的樣貌,應該更活在這個世代的氛圍,更去反映平常生活的樣貌,回到台灣後就更自由地去做這件事情。
這也間接影響到,我很常使用笑臉和箭頭,因為我很喜歡用大家平常常用的元素,這樣大家就不會覺得設計是遙遠的,平常使用的符號也可以被當成設計的一部分。你要把它當作一個圖庫也可以,只是大家不會把它當圖庫,因為我們每個人都會打笑臉啊。我覺得我和小子都有某種程度在融入大家的共同記憶,只是表達的元素不一樣。
廖小子 真的會有決定性影響的,應該是大學受的教育。那時強制要我們把創作從情緒脫離,當然創作不可能不帶有情緒,但如果你因為很憂鬱或很快樂做出作品,那反而會侷限你,因為你的憂鬱永遠不可能比二戰集中營的人更憂鬱,或是比香港、緬甸現在更憂鬱。但你可以好好告訴大家,一個19歲的大學生,你的憂鬱跟其他人的憂鬱有哪些不一樣?用這點來要求自己的時候,做出來的作品就有可能成立。
因此我開始感覺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就會往自己的過去挖,這產生了心理的兩個建設:第一就是對自我的認識,第二是對自我的肯定。因為是鄉下小孩,那時候也沒出過國,覺得自己很俗、成長經驗的那些東西很難看,可是當我習慣這樣往自己挖的創作後,就開始思考會不會以前那些東西有它存在的意義?這好像已經埋下一個種子,日後我可以用它來做作品。
Q:設計一定程度上是和商業連結,相較於個人風格,有些設計師會更傾向客戶導向。你們在這兩者間會怎麼拿捏?
葉忠宜 我覺得客戶導向的論點就陷入了邏輯上的悖論,因為當他們追求沒有風格的時候,這也是他們的風格。當他們一直說自己是客戶導向的時候,他們並沒有,而是他們只能做出這樣的東西,然後用這樣的說法為自己開脫。每一個人都有某部分的客戶導向,我們都能讓客戶接受自己的風格,為什麼你會說你是客戶導向,而我不是客戶導向?客戶講的東西,我應該是適時地咀嚼,就像2020台灣設計展的小風獸,也不是一開始蹦出來的,那是經過很多意見的反饋,雖然我沒有直接聽取,但讓我產生了另外一個想法。所以不完全都歸到設計師的功勞,客戶的意見,某種程度也影響到了我的稿件。
廖小子 怎麼去理解客戶意見是很重要的,有時候他們講了A,不一定改A就是最好的答案。但我其實不太管客戶導向的問題,到現在會來找我的客戶,大部分都已經知道我會做什麼東西。
Q:和你們類似路數的國內外設計師都大有人在,但並非運用相同手法就會有相同風格,從手法的重複運用到擁有個人風格,這中間的差距在哪?
葉忠宜 就好像每一個人寫一段文字,明明是寫一樣的意思,每一個人組合出來的語句就是不一樣。你給不同人分別用20個字形容一件事情,你就會說哪個人有他的筆風,換成視覺應該更好理解。
廖小子 這種感覺就好像,台灣大家都在講華語,所以會用華語創作出很多不一樣的作品。但2、30年前是用台語,日治時期則是日語,都是用一種類似的語言或語法創作。就像忠宜說的,20個字丟給每一個人,產生的組合一定是不一樣。當然也不能說,一定要有一個橫空出世、有別於其他人的組合方式,雖然這是有可能會有的,但不一定要有這種東西才能稱為風格。反過來說,我覺得這是一種相互的刺激,就像忠宜做台灣設計展的視覺,那是很有他自己風格的,但外國人都看得懂,那是一種全球能夠互相理解、又能夠互相陌生的狀態。我覺得對於全球視覺的共同趨勢,除非我躲在山洞裡一直做,不然這是必然的。
葉忠宜 我們都活在這樣的時代。如果要說風格,我覺得作品都是反映當下的自己。
廖小子 對,把作品做完就是放它自由飛。隔幾天看會想要修改,或是做完當下又有新的靈感,但又是下一個作品的事了。
同場加映:關於風格,對彼此好奇的是?葉忠宜X廖小子互問互答
Q(葉忠宜):你從藝術領域跳到設計產業,藝術的訓練讓你在做設計時所反思的層面會是什麼?這如何影響了你不同於他人的設計思考邏輯和世界觀?
廖小子 會讓我把設計當成創作來做。以前教授給我們評圖,會問我們為什麼使用這個顏色?答案絕對不會是「我覺得很好看」,而是因為構圖或配置,或創作理念的強烈要求。以至於我在做設計時,對於所有細節都會習慣性思考它存在的意義和脈絡。到這幾年也會覺得,稍微打破這點也是很重要的。思考邏輯上,我會以理念為主,形式為輔。這也是最近常常會出現的困難點,在概念發想或產出圖像時覺得很爽,組合起畫面就會很苦手。很多同行是先把layout排好再去想圖,或是layout做得差不多時再去把圖生出來,或是邊生圖邊做layout。但我是把所有元素生出來後,硬排進去那個構圖。
Q(葉忠宜):大眾所認知小子特有的「自我視覺語彙」是歷經幾階段性的探索才成形?在探索時期是否有過迷惘,覺得自己不夠「設計」?
廖小子 一開始接案是學生時代,最痛苦的就是排版,偏偏又狂接一些很芭樂的案子,讓我的排版概念變成很芭樂,很像藥局廣告、家樂福廣告。久而久之我也慢慢理解嚴格的排版要怎麼排,等於我先走歪了,才再走回來。過程中會在比較可以發揮的地方,加入一點點嘗試,書法或從街頭出發的東西都是這樣,有點像用藥劑量,這個稿子用藥太重被打槍,下一個稿子就用少一點,慢慢調配出怎麼讓人家看得進去。我覺得所有的不夠設計,都在於排版的時候覺得自己排得不是很好。每次看到忠宜或永真,這種排版很厲害的,我都會覺得欸幹,這錢好像真的很好賺(笑)。可是自己下去排的時候,就會覺得欸幹你們怎麼排的!?我怎麼排都很醜啊。
Q(葉忠宜):是否有影響你的藝術家或設計師?他們有在你的作品裡留下脈絡的痕跡嗎?
廖小子 台灣是黃華成,他也是美術底去做設計,會讓我覺得原來自己也可以把設計做好,心裡有一種鼓勵。日本是羽良多平吉,我很喜歡他的漸層手法、類似螢光的配色概念。對於我思考怎麼把台灣的燈光、夜市的效果轉換成圖形時,產生很多參考方式。當然不是完全照他,但他開啟了我很多視野。
Q(廖小子):對你來說,自己的作品是偏向解決問題還是提出問題?
葉忠宜 我覺得這件事情一直都是一個假命題耶,每一件事都是在解決問題啊,媽媽煮飯難道不是在解決問題嗎?這件事情從來就不是設計師獨有。所以對我來說,與其解決問題,更重要的是提出什麼樣層面的問題,因為每個人看待問題的觀點和方式都不一樣。每次有學生問我設計,我都會覺得,與其跟你講我怎麼做設計,我更會想培養你們觀看的方式,以及你們發現了什麼樣的東西。設計硬要講的話,不只是解決問題,它的可能性實在太多。順便diss一下,設計是解決問題,這句話就是一個直銷術語,照單全收真的是很可怕。
Q(廖小子):最近感受到最有興趣的視覺刺激是什麼?
葉忠宜 我也在尋找耶。在學生的時候,所有東西都對我來說很新奇,可是當很駕輕就熟地把這些東西變成專業的時候就不是了。我現在對什麼東西都盡可能多看看,希望能找到吸引自己好奇的新刺激。
Q(廖小子):你覺得為何會產生New Ugly的趨勢?又如何預測接下來的視覺發展?
葉忠宜 你提這題的時候我就在想,小子把我歸類為New Ugly嗎?(小子:沒有啦。)幹(揍他),害我爽了一下,因為New Ugly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很前衛的東西啊!大家對制定的審美產生了疲乏,而想要去挑戰的另一個形式。我覺得一個人在做視覺命題的時候會經歷到四個階段:第一是「美是什麼?」第二是「美有沒有其他可能性?」第三就會進入到,了解美之前得先了解什麼是醜,因為這是定義問題。而定義出醜之後,第四階段就是醜的東西可不可以挑戰?可不可以轉換成你說不出它美、也說不出它醜的形式?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因為大家很認真在思考什麼是醜,而不是照單全收。有些人會說New Ugly是為反而反,但我覺得它就是這個時代的達達主義。視覺發展的話,我覺得思潮是輪替的,當我們知道這個東西是醜,或是發現這個東西好像沒有醜不醜的時候,又會盡可能追求極致的美是什麼?又會是這四個階段的循環。
採訪整理|張以潔
攝影|蔡耀徵 圖片提供|廖小子、葉忠宜
更多設計風格解析與精彩內容,皆在La Vie 2021/4月號《設計風格怎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