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令人遠離日常的生活模式,卻也得到親炙他方生活的機會,特別是透過藝術的轉化與引導,我們能別具隻眼,看見更深刻的風景。今年的綠島人權藝術季,正是透過藝術的媒介,令人們能體驗到在觀光與監禁之外,更多元的綠島,一窺島嶼的本來面目。
綠島人權藝術季邁入第三年,今年以「假如綠島是一面鏡子」為題,匯集22件國內外藝術家的作品,表述「監禁」與「離散」兩大主題,在宏大沉重的題旨下,年輕藝術家自有舉重若輕的回應方式,自然地展現綠島特殊的人文與自然紋理。
黃奕捷與廖烜榛共同創作出《向赭石講講你的事》,名為屋,看起來卻是一座未完成的,以屋為造型的裝置。兩人參考大量文獻紀錄、口述歷史、建築田野調查等資料,仿效70年前,被送往綠島的政治受難者以咾咕石、茅草等天然材料所搭建的克難房,採取原件製作的方式,建造了一個空間。
小屋,蓋一棟房堆疊前人的歷史
作品為屋,但值得探索的還有成屋的歷程。1950年代的政治受難者得自行到海岸邊鑿打、搬運咾咕石作為材料,胼手胝足,卻是為著打造監禁自己的居所而勞碌,想來是辛勞又悲傷的過程。如今藝術家重新詮釋這段歷程,同樣歷經辛勞,但箇中滋味自是不同。
為了造屋,藝術家委請建築師與造屋團隊協助,造屋團隊來自台東,成員有懂得蓋石板屋的魯凱族人,以及擅長搭建茅草屋的卑南族與阿美族人。模擬克難房所打造的茅草屋頂與石頭牆壁,技法都來自成員們本已熟悉的家屋工法,但事件本身卻是新奇的。
一方面,擁有造屋技術,也有汽車輔助載運的團隊尚且對於搬運沉重的咾咕石略感吃力,更何況是當初的政治犯們,想像著前人的身體感就成了造屋過程中鮮明的況味;另一方面,如今在部落裡,現代房屋才是主流,搭建傳統家屋經常是為了傳承民族技藝,這一次卻是為了再現其他種族的文化記憶而做。
「克難屋不是原民的傳統,而是當時政治受難者與綠島人蓋房子的方式,然而現在綠島已經沒有人在蓋了。」黃奕捷表示,造屋團隊本身也感到好奇,原民蓋屋的技術能夠嘗試抽離自身的文化脈絡,成為一種建築方式,在別的文化上使用。
「做建築空間,就是各種事物的聚集。」黃奕捷認為完成作品的過程就像作品本身,蘊含多種隱喻。考慮到現今法規,團隊不能採集石頭,而是得到處尋覓廢棄的咾咕石屋,向屋主們借來咾咕石。於是,團隊不能將這些石頭黏起來,而是必須以堆疊的方式來造屋。
「不斷地找尋合適的碎片與石塊,或者稍作鑿打,以合適的角度疊放、嵌合,每個位置都是不可取代。要做完第一步,才會知道第二步該怎麼做,沒有辦法控制。」準備得再多,每一步仍是充滿機遇與未知,過程可謂相當有機,無法以現代建築的概念,或藝術家過去完成計畫的模式來管理進度。
前往燕子洞,通往自由的廊帶
「這件作品很大程度是受到地景啟發。」廖烜榛指出,作品所處的環境也值得玩味。這件裝置位於綠島知名景點燕子洞內,從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外圍的海灘走向燕子洞,這段15分鐘的路程,沿途經過的地景貌似自然環境,卻帶有許多歷史鑿痕,例如岩石上寫著的愛國標語、政治受難者們鑿打岩石的痕跡等,行走其間有如穿梭在紀念碑中,最終來到燕子洞。
「大概只有在綠島,你才會看到人類歷史是如何與自然地景反覆地糾纏在一起。」黃奕捷說,這段戶外的海邊路程猶如在一座座紀念碑引導下,走向舞台。1950年代的政治受難者來到綠島,接受監管與思想改造,需自行打造監禁自我的場所,也需親自打造舞台,從事愛國戲劇表演。這座舞台就位於燕子洞內,如今藝術季期間,上面放置的正是藝術作品《向赭石講講你的事》。「雖然表演也是被迫的,但是表演讓他們感覺到了一點點的自由,這點很吸引我。」
明明風光明媚,卻存留沉重痕跡的廊帶,終點放置了似屋非屋的裝置,想要表達什麼?「這件裝置既是像是克難房,也像是舞台佈景。我們希望這座無人的劇場,能讓穿越廊帶的觀眾意識到前人的行跡,讓這段歷史在觀眾的想像中再一次上演。」廖烜榛說。
火燒島遊程,用故事帶你穿越老綠島人的往事
另一組藝術家吳克威與蔡郁柔則是創作了一套遊程「聖地:火燒島旅遊指南」,在遊程裡的每個地名後面,都是雜揉著綠島歷史、在地傳說、軼事的故事。
「一提到綠島,大家很直觀的想像,要不是陽光沙灘比基尼,就是白色恐怖,我們想要打破這兩種刻板印象。」蔡郁柔說,觀光與監禁是綠島鮮明的兩大意象,但是綠島人有自己的生活脈絡。她與吳克威耗時半年,經由田野調查的方式,採訪在地居民且實地踏查綠島每個角落;再以文學創作的方式,將考掘所得內容,轉化為承載著故事的遊程。
在藝術季期間,他們將新生訓導處的兩座守衛亭改造為「旅遊服務中心」,提供中寮、南寮、公館、溫泉等四個綠島現存村落的介紹小卡,讓遊客可以帶著小卡,沿著上面的路線及 QRcode 提供的故事,走讀綠島。
「談綠島的轉型正義,往往會去談政治犯,但當時的綠島居民也捲進了白色恐怖裡,綠島人在這個脈絡裡應該要有位置。」吳克威說明,這份遊程不是不談白色恐怖,而是談綠島人與白色恐怖交織的歷史。這樣說,聽起來很抽象?沒關係,故事的元素很具體。
例如,在1951至1970年間,在綠島上的政治受難者們,他們服勞務的類型與範圍,如今聽來簡直超乎想像,不但必須到海邊鑿石,自行打造監禁自己的居所;也要上山砍柴、種田,甚至是由官兵帶著,到街上採買物資,因此當時他們與綠島人的生活有許多交集。
「一開始當地人覺得自己很衰,和重刑犯當鄰居,後來漸漸發現這些政治犯不像想像中惡行惡狀,甚至會教當地人種植、捕魚的技術,還能幫小朋友補習,提高綠島的升學率。」
不只是與囚犯之間的互助與交往,老綠島人命名地名的方式,也充滿了生活感。
撕去暗黑標籤,讓綠島展現自己的模樣
田調過程中,他們看過一份由李義財先生繪製的古地圖,記載綠島許多舊地名,「像是『跌死牛』,那是一個陡坡,有多陡?陡到把牛牽上去,牛還是會摔下來;還有像『挵破懶趴』,那也是陡坡,可想而知有人在那邊發生了……還蠻遺憾的事(眾人大笑)」透過這些軼事、地名,彷彿能窺見綠島人過去在島嶼上生活的樣子。如此興味盎然的綠島生活,與白色恐怖的歷史之間,不該是兩種斷裂的敘事,吳克威希望透過遊程的規劃,加上故事,讓眾人就算是要討論轉型正義,也可以更複雜、更多元地思考。
談到故事,白色恐怖歷史影響所及,令許多綠島景點流傳著似是而非的暗黑故事,來到島上的藝術家們當然聽過。「在google map上面,燕子洞旁邊還標註『昔日刑場』,很多人也這樣說,其實這根本沒有歷史根據,我提報了三次,想修正那些錯誤評論。」廖烜榛苦笑道。除了燕子洞被形容為槍決地,園區內的醫務所也被謠傳成洗屍地,然而事實卻是沒有政治犯在綠島遭受槍決,而是送回台灣本島審判、行刑。
許多故事經不起查證與推敲,卻能夠流傳,往往是因為紮根於消費上。「一般來說,觀光是在地人當主人,外來者是客,可是如今綠島到處都是賣炸雞的,都是潛店和民宿,也就是說,觀光客已經改變了綠島。」吳克威形容他與蔡郁柔的創作像是一個逆向工程,既然觀光客引導了此地生成的模樣,那麼,改變觀光客理解此地的方式,也許能再回過頭,引導綠島展現更多真正屬於它自身的模樣。
文|賴韋廷
攝影|汪正翔
圖片提供|均勻製作、黃奕捷、廖烜榛、吳克威、蔡郁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