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卓軍的山齡從2018年開始,至今還不到4年。但他在山裡遇見在地生活數十年的原民獵人、封塵百年的歷史痕跡,步步走進千年流傳的山地世界觀。他既在山徑溪流中前進,也在時空記憶裡前行。(*疫情之下請遵守防疫政策,期待未來山林與我們能有更健康的相遇。)
「我第一個記得的山是台東市鯉魚山,它的標高我剛剛查了一下,是75公尺。」說完龔卓軍自己也笑了出來,「但小時候就覺得這座山好高。」嘉義出生、台南長大的他,暑假會去台東找外公,一大早就被拉去爬鯉魚山,「我很期待爬山有兩個事情,第一個是外公會割一些草,回去餵兔子;第二個是下山後他會煮稀飯、豆干、小菜,早餐特別好吃。」接下來記憶就跳到大學,他會騎著二手摩托車和同學上陽明山,「有一種聲音我一直記得,很像鈴鐺在四面八方一起響起,現在才知道那是暮蟬。」
零零落落的爬山經驗,直到2018年策劃台灣美術雙年展《野根莖》,他引用人類學家斯科特(James C. Scott)著作《不受統治的藝術》裡「Zomia」的概念,意指東南亞內陸300公尺以上的高地,有非常多的少數民族,蘊含不同的語言和文化;而台灣300公尺以上的高地就占了國土面積2/3,但「山的後方,我們不瞭解,到底生長些什麼?」龔卓軍在策展論述,借用了這句阿美族藝術家拉黑子《混濁》書中句子。「開展後覺得有點心虛,我其實不是真的很了解山,最起碼我要開始學習。」於是他找來姚瑞中、吳牧青、陳政道等8位有登山經驗的藝術家來南藝大,演講之外也帶領走一條山路。其中一趟太魯閣立霧山大同大禮部落行程,秦政德引介了登山家伍元和,這位以探勘路線聞名、高峰時期一年可以在山上待2、300天的傳奇人物,也成了帶龔卓軍入門登山的老師。
占領山地是什麼樣的帝國主義瘋狂?
「我開始爬山時已經52歲了,是一個年紀大又不是很勤奮的學生,伍老師只能私底下嘆氣吧,哈哈。」2019年9月登八通關古道東段,龔卓軍開車到花蓮南安登山口,後車箱打開有軍鞋和雨鞋,就問伍老師該穿哪雙比較好?「其實兩雙都很外行,但我根本沒有買登山鞋,我看到另一位隊友穿雨鞋,但她是非常資深的,我說我也可以穿雨鞋啊。老師就笑笑說,可以啊,你要穿什麼都可以。」然而八通關古道有很多崩塌地已無法行走,必須「高繞」到500∼1,000公尺高的點,再往下切回原路。雨鞋沒辦法固定腳踝,在40∼70度的陡坡上下來回數小時,他雙腳趾甲裡開始起水泡,隔天破掉流出血水。「我其實很想回去,但心裡一橫,往回走腳也是痛,往前走腳也是痛,那不如往前走好了。」但因為實在太痛,為避免腳趾撞擊鞋頭,一路上只能橫著走。
他們沿著拉庫拉庫溪來到中間點大分,正是日治時期大分事件的地點,布農族人拉荷阿雷砍殺日本警察後,又往荖濃溪上游的玉穗社躲藏18年。「帝國主義究竟是什麼樣的瘋狂和思維?」從花蓮南安出發,他們每天走13∼15公里,要花3∼4天才能到大分,但日本為了統治管轄,大分在當時已經發展成一個有豆腐店、居酒屋、學校、警察局的大型聚落。「一路上至少有10個日本派出所的地基跟遺址,還有石碑紀念日本警察或平埔族助手在哪邊遭到殺害,但我幾乎沒有印象有任何一個碑是紀念布農族人。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地方?」這趟行程龔卓軍在心理和身體都受到震撼,下山一個禮拜後他掉了6個腳趾甲,「不能再鐵齒了,我要趕快去買登山鞋。」
除了獵人,無人知曉的山路與記憶
近期因籌備2022大地藝術季,展題以曾文溪流域為主軸,龔卓軍去年幾乎都在走曾文溪上游。他笑說自己在台南長大,一直以為曾文溪上游就是曾文水庫,完全不知道水庫還有上游集水地帶。接下策展後他毫無頭緒,透過藝術家陳冠彰認識茶山獵人Basuya Yagumangana,Basuya告訴他茶山是南邊的源頭,又介紹了北邊達邦的獵人安孝明。有一次Basuya和安孝明帶路到烏奇哈溪的里佳,里佳老獵人楊啟川帶他們走到一個名叫爵爵斯(c'oc'osʉ)的地方,這條路全村只剩下3、4個人會走。Basuya的上一輩其實生活在c'oc'osʉ,但在1930年代末∼1940年初曾發生西班牙流行感冒,鄒族人因為外來傳染大量死亡且接近滅族。後來他們遷徙到別的地方,這裡已7、80年沒有人煙。「我們都說路是人走出來的,反方向去想,原來一條路只要幾十年沒人走,就變成荒煙漫草,歷史要被湮滅是蠻快的。」龔卓軍說,如果沒有人實際來走這些山路,大家都只能看到地圖上的中文翻譯或漢人命名,爵爵斯在中文沒有任何意義,但c'oc'osʉ在鄒語是「很多樟樹的地方」。很多曾文溪上游地名都是如此,例如buhciana是很多老鼠的地方,很多蝙蝠的地方則叫kupicana。
另一回Basuya帶他們去普雅汝溪溯溪,必須沿著俗稱「山羊路」的山壁走。龔卓軍解釋,山羊路是指山壁邊緣會有一層石頭皺褶,高度從7∼20公尺不等,腳踏點的寬度幾乎等於人的腳寬,只要沒踩好或打滑,就會跌到溪裡。但溯溪途中隊員頻出狀況,Basuya得回頭送隊員下山、再迎頭趕上隊伍,來來回回走了5、6趟,靈巧步伐和龔卓軍一行人天差地遠,「我覺得這裡好像跟他家一樣。」龔卓軍說,八八風災改變了很多地形,普雅汝溪的深度,應該要比現在更深15∼20公尺,Basuya記憶中兩岸樹冠交疊成蔭的樹林也不見了。「我們在這樣的溪岸前進,其實也是在Basuya的記憶裡前進。他很少帶人走這一條,因為這是他們少數可以保留的上游美麗地帶,他不希望有人用觀光或玩耍的心情來。」
屬於山的另一種世界觀與知識
現在龔卓軍有空就會去達邦、特富野,或曾文水庫走一走,「過去的經驗讓我們想像,獵人上山是不是拿槍掃射,把看到的東西都殺光?恐怕我們是看電影看太多。」Basuya曾向他說過一句話:「難道我們鄒國人(他自稱鄒國人,稱呼龔卓軍等人為非鄒人)都這麼笨這麼傻,會一次把要使用的動物都殺光嗎?」龔卓軍發現,他們不會說自己要去打獵,而是說「去走走」或「去散步」,獵人很多時候是在做生態觀測,掌握植物林相、氣候改變、土地條件等,確認某種動物數量較多且不在生殖季節才會狩獵。這對於原住民來講是基本常識,但就其他人來說,是很難想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
他說登山是對另一種世界觀的認識,也是完全身體性的經驗,這些手的知識、腳的知識、行動的知識,都和過去教育著重的腦袋知識很不一樣。「我發現原住民講話很簡潔,很少會有非常囉嗦的原住民。布農族有一個諺語,不要讓你的舌頭動得比腳快,那是讓你奔向邪惡之地最快的方式。」登山是以天計算的長時間活動,對任何事情都要有完整考量,如果一直說個不停,哪有體力往前走?「在山上我會覺得,ok,反正已經完全沒訊號了,我還能做什麼?很多在平地上的焦慮,幾乎有一個完全轉換開來的時間空間結構,因為你不需要也沒辦法跟任何人聯絡了。」看著身邊的老樹,聽著動物的叫聲,他覺得自我在山上會變得比較小、比較安定、比較開放,發現自己和周圍的動植物,其實沒有太大差別。
龔卓軍
策展人、哲學/美學研究者,現任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博士班副教授兼所長。近年策展包括2018台灣美術雙年展《野根莖》、2019 C-Lab《妖氣都市:鬼怪文學與當代藝術特展》、2021高美館《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並為2022大地藝術季策展人。
文|張以潔 攝影|龔卓軍、陳伯義、楊朵兒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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