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陽光普照》後,導演鍾孟宏今年帶來第6部劇情長片《瀑布》。在電影裡我們認識鍾導,也認識他過去以攝影師化名中島長雄,但現實中的鍾孟宏呢?這次他出版首部文字影像書《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講述平凡有奇的歲月瑣事。
搭上計程車前往鍾孟宏位在民生社區的工作室,一上車司機話匣子就沒停過,女兒在哪上班、獎金有多少、主管有多討厭,連沿路店面都能說上一番。聽著司機的個人脫口秀,心想這趟採訪起程也太切題,因為鍾孟宏的新書序章就叫司機,但人外有人,司機外有司機,鍾孟宏的故事可更妙了。
有次他去中國雲南拍片,午飯後肚子開始作怪,但周圍一片空曠,問了司機哪裡可以上廁所?司機指著遠方的小山頭,馬上就發車上路。一路上他「肛門已經微開,還硬維持著玉樹臨風的姿態」,想著如果成為全世界第一個拉肚子在褲子的導演,是不是就近找個喇嘛廟出家比較快?沒想到小山頭並不是終點,還得用登山繩爬上去。
熟悉鍾孟宏電影的人,可能會想到《一路順風》裡許冠文飾演的計程車司機,和黑道小弟納豆,這對亡命怨友一路逆風的荒謬人生;抑或電影裡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山窮後依然水盡,無奈現實註定了黑色幽默。不過這位兩度奪下金馬獎最佳導演、三度代表台灣征戰奧斯卡國際電影,集導演、攝影、編劇於一身的影人,對自身窘境以「肛門微開」等言詞不加修飾,實在令人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翻開書本,首先幽默以對
2015年,鍾孟宏正在寫《一路順風》劇本,不會打字的他,固定以口述方式請人打字,原定3個月的創作時間,第一稿只用了一個半月就完成。「通常我寫完第一稿,不會馬上回去寫第二稿,會冷一下子。那剩下的時間不知道幹嘛?不如把以前狗屁倒灶的事情寫出來好了。」他不寫日記,更沒有生活隨筆,直覺式地不斷口述,15∼20天內就產出9∼10篇文章。「人有時候要去整理一下自己,不是說溫故知新、反省過去、面對未來,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只是有些東西,你知道那是很有趣的,當初也沒有設定讀者,寫出來也許以後可以幹嘛,這個幹嘛也沒有含到出書。」
直到2021年,因為太太曾少千有兩本書和原點出版有合作計劃,碰巧給總編輯看了他的這些故事,得到「哇鍾孟宏你真的很有趣,怎麼會發生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的回應,出書計劃就此成形,並將幾10年來拍照的作品一同放入編排,成為一本文字影像書。這本書其實說不上什麼主題,不是鍾孟宏的自傳更不是遊記,也幾乎不提電影創作歷程,在司機、相機、臭豆腐、售票員等11個章節下,放入不同時序的生命小事瑣事鳥事,照片時而和內容呼應,時而又和內容無關。開頭可見鍾孟宏一身西部牛仔樣、開槍架式十足的照片,「那張看得出來是我嗎?太多人跟我說,我好像很嚴肅、很兇殘、很暴力,最好不要跟我親近。這張照片就是在講說,我是很chill、很搞笑的人,不是你們想像的那個樣子。拿著槍、戴著帽子,以為拍出來會很帥?沒有,拍出來就長這樣啊!」他的用意講得明確,希望讀者以很輕鬆的狀態進入這本書。
影迷們固然可以從書中解鎖某些電影片段原型,例如《停車》裡張震那台只能從副駕駛座進入的車子、《一路順風》廢棄保齡球場裡的超長沙發、《瀑布》拍攝王淨的插曲,還有《失魂》裡梁赫群為什麼總愛叫張孝全「同學」?但更多內容則是在導演鍾孟宏之外,以一般人鍾孟宏的視角,詮釋平凡如你我都曾有的喜怒哀樂。你會發現他是個美食迷,以前還在拍廣告時,去廣告公司交完片一定要吃附近的紅豆餅和蔥油餅加蛋,「那家現在搬到師大路跟溫州街附近,其實最好吃的是蘿蔔絲餅,Oh My God !蘿蔔絲切得很細長,快要繞地球半圈了。」他說拍電影最開心的事就是收工後吃個小吃,每次勘景都會交代製片查一下附近有什麼好料,「現在我只要看到店,看老闆煮麵的樣子、小菜怎麼擺,八九不離十就知道好不好吃。」
沒有特意以食載道,但書裡唯二的食物篇名,「臭豆腐」寫爸爸、「吳郭魚」講媽媽,前者是小時候三餐之外記憶中的美食,後者則是到外地求學工作時,回家時媽媽一定會煮給他的料理。「上個月樓上鄰居突然拿了一條魚給我,他說這條魚是好朋友在汐止用山泉水養的。我一看,媽啊就是吳郭魚!那條魚真的太大,放在家裡兩三天後,我突然跟老婆說,我們來做一下紅燒吳郭魚,來看一下我媽媽那時候做的味道是什麼樣子?我就用我的記憶煮出了這條魚,煮出來還不錯耶,這個感覺蠻特別的。」書裡寫到他和父母間緊密又疏離的對話與情感,不難想到他每部片子潛藏的親子關係議題,「我的家庭是沒有問題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覺得親子關係有一種危險吧,在最親近的人裡面,有一種陌生、不理解。」
主題永遠都藏在故事下面
此外鍾孟宏還是個重度西方搖滾和藍調樂迷,求學時再窮都要買唱片,而他對音樂的理解與品味,也影響到後來拍的電影。「音樂就是音樂,可以唱愛情、家人、朋友,把人世間、地球上的一種感覺做成一張專輯,這是非常說服我的。但聽音樂不是要聽到創作者的概念,去講戰爭、納粹這些主題,為什麼音樂要搞這些?電影也是,主題永遠都藏在故事下面,我要給你看的是故事,主題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想。」他覺得所有創作都是如此,例如他很喜歡小說《伊甸園東》,讀著讀著就自然想到自己的人生過往,但這都不是作者搬上檯面的內容。
《伊甸園東》在篇章「壞人」中也多次提及,他不解小說裡的壞蛋究竟是在人生哪個階段走上歧途。「我們決定一個人是壞人,常常是他犯下了什麼事情,但沒有回去看他曾經不是壞人的時候。他從好到壞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說《陽光普照》裡有一個自己很喜歡的角色,是陳以文在駕訓班結訓時,魂不守舍地對學員說著剛辦完兒子告別式,那位站在他旁邊叫了他一下的教練,演員是常在八點檔演出壞人的胡鴻達。「我在家裡陪爸爸看電視,在八點檔看到他時就覺得,欸,找他演好人好像蠻有趣的,而且我覺得這個人特質還蠻憨厚的啊。」他常常想著人面表象與人性本質究竟存在多少差距?「從現實面來說這些東西都是真實,但從心靈面來說,這種真實非常可怕,我一直覺得這裡面有蠻多可以講的東西。」
沒人搭理的芸芸眾生
他說寫這本書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會常常回想到小時候的事。「從17、18歲延伸到現在的年紀,中間經過20、30年,歲月到底是什麼?歲月好像是昨天的事情,但我在一天一天又一天度過的時候,感覺是沒完沒了的。為什麼現在回去看歲月的時候,竟然就只有這樣子而已?」鍾孟宏聊起前陣子錄製書籍影片(Book Video),為配旁白唸起自序文字:「有些人在『這裡』或『那裡』時,可能只是吃一碗榨菜肉絲乾拌麵,喝一杯涼水,沒有人搭理」,「我錄到『這裡』、『那裡』的時候,真的還是會有點難過,回想到很多以前的人生,不是只有我,太多人,而且我電影裡面很多人都是這樣子,做什麼事都沒人理你。」
書裡可見當年一起做電影夢的同學、突然消逝的生命、在社會打滾受過的氣和犯過的錯,這些遭遇不是他獨有,每個人回望歲月勢必都能俯拾起類似人事物。對他而言,書名的「這裡」和「那裡」就好比填空題,讀者可以自行帶入任何詞彙。文章至此好像把這本書帶入灰暗,但沒關係,書名還有一個隱約的命名原型,來自他很喜歡的披頭四歌曲〈Here, There And Everywhere〉。歌詞裡的這裡與那裡,滿是與愛人甜蜜生活的憧憬,明亮溫暖的詞曲,好似也安慰著書裡書外遊蕩人間的你我他。
鍾孟宏
導演、編劇暨攝影師,作品涵蓋廣告、音樂錄影帶、紀錄片和劇情片。2003年以陳綺貞《躺在你的衣櫃》入圍第14屆金曲獎最佳音樂錄影帶獎。2006年憑紀錄片《醫生》拿下台北電影獎紀錄片首獎。2010年以電影《第四張畫》獲金馬獎最佳導演。2019年以電影《陽光普照》再奪金馬獎最佳導演,並拿下最佳影片等6大獎。2021年推出個人第6部電影《瀑布》,入圍11項金馬獎。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原點出版《我不在這裡,就在往那裡的路上》©鍾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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