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的面龐/立面是目視的第一印象,是複雜構築下統合的結果,更是設計者無聲卻有力的表達。建築研究教學與實做者徐純一爬梳現代主義以降的發展脈絡,綜觀歷史、哲學、文學、藝術、建築、設計等面向,建構起建築立面系譜論點。
所謂一座建築物的樣子,或許可以借用形容人的軀體、樣態、甚至特有的姿勢,或是容貌、臉龐、顏臉以及樣貌等等描述字詞加以轉用也並非不可行之事,當然大家心知肚明那是兩碼事,彼此之間存在著明顯的不同,但是有誰可以確定真的是這樣?試問世間哪裡不存在差異,即使是雙胞胎同樣有所不同。在這人類根本無能窮盡明白的宇宙裡,若要真正追根究底到再也無處可追問的絕境之地的西方所謂「絕對知識」,也就是西方稱之為「真理」的東西,以現今人類的能耐都必定要陷入量子力學引入微觀世界必然不確定性的擺盪之中,對我們的日常生活界也僅能以「也許」的情況推述而已。也就是或許完全無差異的地方只能在那些建構出萬物真正基本粒子自身們,其餘對我們而言,都是飄懸在或然率的流態浪潮裡。
爬梳建築立面的類型學
如今複雜又亂度暴增的世紀之潮, 讓西方的描繪詞彙諸如正面(Façade),或是立面(Elevation)都已不足以讓我們知道或感受一座建築物的外部整體所展露於世界的一切,它們已遠遠不是20世紀之前建築物的那些樣子,有些或許還可以使用已經「不成樣子」的講法去形容也頗貼切。若真的要進一步去理解就有其必要去做分類的嘗試,這也不必然要朝向所謂「類型學」式的嚴謹規範性的去尋找。因為就當今建築領域實際發展的情況而言,真正朝前邁進的後浪推前浪的驅動力也與地球生命形式的促動力合而為一,也就是所謂的「尋找差異」。當然類型的範疇依舊存在,但是不同範疇彼此之間的交染卻是愈來愈大,甚至那種牽引透明性變異的光譜早已四處竄流,所以類型的疆域,好像只剩下每個範疇的原型城堡裡或許所謂核心處還保有其可辨識度,有些甚至已經被新起的濃霧團團包圍而僅剩下城堡角樓上依稀可看見的聳立身形,其餘早已沒入模糊飄盪的光電流霧之中看不見清楚分界。類型學式的錨定力量已經不如現代主義浪潮來臨之前那麼的牢固,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於現代主義思潮啟發而生的現代主義建築運動裡的眾多真正開山大宗派的出現,諸如:安東尼‧高第(Antoni Gaudí)、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魯道夫‧辛德勒(Rudolph Schindler)、可布西耶(Le Corbusier)、赫里特‧里特費爾德(Gerrit Thomas Rietveld)、阿瓦‧奧圖(Alvar Aalto)、路易斯‧康(Louis Isadore Kahn)、路易斯‧巴拉岡(Luis Barragan)、朱塞普‧特拉尼(Giuseppe Terragni)等等,經由他們為現代以至今後的建築建造了永動建築引擎之後,便再也不可停止地增生新差異,不斷地產製差異就是今後建築的可見未來。
當前,很多人們生活其中的棲息場那塊大地根本已經進入一種流離失所的情況,以至不得不立足於其上的建物根本已經不知道要回應什麼重要的東西了,就相對的角度來說,又有什麼是所謂重要的東西?當然就只能顯得迷迷茫茫面無表情;有的卻是深知身處危境而轉向自求多福,既然周鄰無什麼好關係可建構,只好斷然棄絕而訴諸自我內建自己在適足狀態之下可建構的最低限自足環境,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安藤忠雄(Tadao Ando)於大阪市住吉長屋(Azuma House)單開口無比斷絕的震撼力。在相近時期的美國西岸南加州威尼斯,同樣以回絕姿態的電影從事者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的住屋,這棟建物呈現為所謂的鐵皮屋,由布萊恩‧墨菲(Brian Murphy)以小浪弧鍍鋅板完成僅有單開口的同型建物。2014年西班牙西邊小城堂貝尼托(Don Benito)北緣的工廠暨辦公室同樣的鍍鋅板單開口,卻顯露出驚人的光質於表面,當然還是對周鄰外部世界仍舊有所眷戀不願放棄與之建立某層關係,所以依然留設了幾處開口。這個開口窗不多的類族並非隨處可見,因為它們的開口是謹慎為之的結果。
從結構解放的立面樣型
在立面水平暨垂直雙向都進行複製開窗口的建物面容,大都是承襲自古代承重牆開窗習慣的慣性作用,表現的自由度相對降低,自古就已有尋找其他手法進行調節以期望獲得不同建物面貌的努力,其中最突出的作品大多屬教堂。為了獲得驚人的尺度與差異的光型而進行軀體比例關係的改造,以及引入特殊光型屋頂光器容積體,造就出一系列非凡的西方新面容暨新光型建築,但是終究只能生育出有限差異的類種。至此的建築新樣態的胎種只能期待新材料暨新結構系統和新思維帶來第一道曙光,才有可能獲得新養分臍帶的接生,它的來臨不快也不慢,卻必然帶來這顆藍色星球表面人造棲息場所爆裂式的變化,而且再也回不了頭。
它確實是一個新的世紀,充滿著表現性烏托邦式的奇幻,也實實在在地讓很多事跟著它而改變了,帶來了我們所謂的「進步」,卻同時也挾帶著班雅明所謂的那種「進步」。首先是R.C.柱樑結構系統的出現,接著是鋼骨架柱樑系統的跟進,開口獲得了可以在水平暨垂直結構件之間的任何位置切牆而立。但是若牆面依舊與柱樑連結同體,那麼開口窗位置仍然受限於柱樑位置,而可布西耶也早已提出「自由立面」的開放語言,已將披覆建物與外界交接的牆面放置在主要結構支撐件之外,所以獲得可以開窗在任何位置的表現力,也真正開啟「現代變臉時代」的來臨。薩伏耶別墅的整體樣貌就是世紀轉向的標記;晚期可布西耶的廊香教堂開創了那種4向立面,幾近彼此無關聯的差異容貌,也揭露出另外一種屋頂獲得自由表現的新種型問世;接著蘇黎世可布西耶中心的完成更正式宣告他們的出生;可布西耶晚期在拉圖雷特修道院(Couvent de La Tourette)整體建築空間的語彙加上高第未完成的奎爾紡織村教堂(Cripta de la Colònia Güell),二者不同語彙彼此嫁接之後不僅孕育出朝向「物件化」建築構成部分的生成,同時也催生出另一個新種屬家族的形成。諸如:高松伸(Shin Takamatsu)早期的那些成名作品,在這之中又另外分叉出旁支朝向有如現代雕塑的疆域前行,其中不乏新的開疆擴土者。
建築的「物件化」
無論當今或是往後世界建築的潮勢怎麼流動、去向又是為何,只要試圖走向異他性的生成,同時又要讓一棟建築物不再像我們認識的一般建築的時候,多少都會朝向高第暨部分可布西耶晚期建築生成的某部分偏移,也就是走進物件化的範疇世界。這當然也包括21世紀初期開始的電腦擬態工具輔助之下所衍生的連續綿延遞變又流動樣態的建築生成。這種邁向物件化的建築未必見得是需要全面性的進行,當然那樣的結果,它的外觀樣態甚至室內空間的塑形都會有異常驚人的極大異樣可能性,例如渡邊誠(Makoto Sei Watanabe)早期在東京的青山製圖專校(Aoyama Technical College)的外觀完全超乎絕大多數人的想像,完全難以歸入大多數的類型劃分,即使在今日影像媒介如洪流的平板光電流世界裡,當你走進這個多數是住宅暨小商店的東京後巷區,它不僅仍舊會讓你內心擾動而回應以振奮感,卻同樣會發現它似乎也成為這區的辨識錨定物;另外是北川原溫(Atsushi Kitagawara)早期的成名作的「spirits」表演電影院,現改為「www」現場表演場。其外觀樣貌更是驚異的以不同物件的並置混搭呈現,在涉谷的窄巷裡,讓我們似乎在與它面對的那一剎那擠進一個異世界的漩渦當中,讓人會被不知身處何處的陌異感朧罩。這就是它無比驚人力道的感染強度,即使是今日對初訪者依舊存在異樣感染力;奧地利的甘特‧多梅尼格(Günther Domenig)早期成名作品的「Z-Bank」,不僅是外觀樣貌朝向物件化,甚至連室內空調管線暨某些部分也朝向物件化,至今你走到它的面前時同樣會感受到那種超時代的新鮮感,甚至會有點錯愕。因為似乎這種怪異的東西不是應該只會出現在電影世界裡?這種驚訝所帶來的喜悅感不也正是建築可以貢獻給人們棲息場的東西嗎?蓋瑞的畢爾包古根漢美術館(Guggenheim Bilbao Museoa)不也是在更大尺度上,以它獨特嵌合在運河邊的外觀容積形貌體,調解了一般城市河邊區的只是車道或休閒步道之類的那樣,它根本是引發了這座城市相鄰區廓的「烏托邦」化異他氣息的釀生。這當然也得力於本地其他相關建設的高品質(那棟玻璃大樓除外),但是若少了它,這種氛圍根本無法聚結,畢竟所謂的「氣氛」這種東西依舊令人感到撲朔迷離,但是你卻是有辦法感受到它的存在。
對每一個世紀、每一個時代以及每一個範疇事物都存在著「邊界」,它不是一道清楚的分割性存在,它是一種施力與抗力相遇之場,所以是一種必然的阻尼場。而這些阻擾絕非單一來源,絕對來自四面八方,甚至根本是料想不到地涉及本質的出處。建築面龐的建構同樣面臨邊界到邊界的強烈阻擋,雖然可布西耶早已提出「自由立面」的新建築世界降臨,但是坦白而言它確實也開啟了現代以至當代建築新表現的大航海時代般的豐盛。但是對於探險者而言,真正的自由都是要經由自己生命力的鬥爭。現代主義那些開山大宗師們都是探險者自身,接下來承接者屢屢試圖開疆闢土尋求新領土,偶爾也有全新的創新性突破邊界新種屬的誕生。
衝突在這個新到來的21世紀將繼續在各面向上不停地上演,或許它根本上就是與宇宙暨其生命形式同生,所以也會與之同存與同滅。因此,只要生命形式仍然存在並興旺,那麼衝突也就如影隨形揮之不去,逃避不掉也消滅不了,就像電影「魔鬼終結者」裡的「液態機器人」那樣緊追不捨般地陰魄不散。從這個面向來看自20世紀後期的20年至21世紀前期20年間的建築生成及其樣態的塑成,似乎大都陷入一種追求表面上相安無事,甚至最好能帶來一點安逸中的狂喜的境況,更多是掉入得過且過、不知道一棟建物應該是什麼的以為就是什麼而沾沾自喜之中。只要真心地想一想,那棟房子要跟你過一輩子,你說我們怎麼能夠對它沒投以深刻的想望?它的一切怎麼可能跟我們無關。如今,在晚期耗散性資本主義的餵食滋養的世界裡,所謂生長出「家」的房子或是所有的建築物都已經變成房地產而已。但是資本主義同時又與現代民主旗幟下的民族國家主義聯手讓標竿性建築投射迷魅性風貌於眾人目光的聚焦之中,以滋生榮耀性幻見,一路從開發中地區,諸如台灣的衛武營藝術中心、台中國家劇院、韓國首爾東大門設計廣場、哈蒂的中國長沙梅溪湖國際文化藝術中心、尚‧努維爾(Jean Nouvel)在阿布達比的羅浮宮、卡達國家博物館等等,都與一個城市,甚至國家的榮耀滋生的虛幻融合一體。
那些超生活的建築身軀樣貌確實會讓人躍入一種脫離眼前生活空間場讓我們感到百般無奈又無力為之的境況糾纏,同時以引入一陣短暫的暈眩之中,確實也激生出如火花般耀眼又快速消失的喜悅,依舊被作為一種內在直爽的外在投射的有效形式。當我們要離開這個空間引力場同時卻又要馬上經歷回到日復一日那種眾人無從對它們做什麼的生活場裡,一棟接一棟的房子連串出我們的街區背景,一個街區連著一個街區的建物立面群壓印成我們生活其中的城市面貌,我們是如此的熟悉,但是卻又感到同樣深沉的陌生,這就是現代城市面容帶來真實又虛無的感受。我們之所以接受如此的這等面容,只是因為我們對它們的熟悉感而已。城市街區的面容早已進入一種超穩定的境況,根本已經無法在短時間內有什麼重大的改變,所以每一張新面孔的置入環境中都是至關要緊的肩負著調節的作用,在這已經趨向固結化的每日棲居空間場裡,它們是少數可以寄予希望的實際可能。如今,雖然建築已不再以「偉大」姿態意識型態性地影響眾人,但是我們卻無處可逃地在其中經歷悲歡離合、渡過生老病死⋯⋯。
作者徐純一耗時30年採集並紀錄全球建築,歷經2年多撰寫編排完成共960頁《建築的面龐》,豐富影像與深刻觀點,爬梳現代主義以降建築外貌/容顏/立面的發展脈絡,緊扣時代發展的脈絡,綜觀歷史、哲學、文學、藝術、建築、設計等面向,收錄建築作品橫跨3大洲,近200位建築師、500座建築設計,近3,000張圖片輔以圖說、立面圖與珍貴手稿,實地考察找出脈絡,建構現代主義以後的建築立面系譜論點,詳述每種樣型背後的時空、環境風土、材料、工法、造型、結構等與人之間的關係。
文・圖/徐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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