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創作者紛紛回看自身與在地文化,音樂圈越漸興盛的非華語創作就是其一。但在交通與科技普及的現今,文化早已不止於血統或地域。創作歌手黃宇寒、龔德即從客語出發,同時廣納不同語言和曲風,突破傳統卻也如實呈現身上承載的多元文化。
2020年第31屆金曲獎,排灣族歌手阿爆(阿仍仍)奪下年度歌曲、最佳原住民語專輯、年度專輯,成為最大贏家;2021年,卑南族歌手桑布伊、台語歌手曹雅雯各獲8項提名問鼎金曲,最終由桑布伊獲得年度專輯。這股非華語音樂勢力,喚起了社會討論金曲獎長年以語言分類,究竟是擁抱多元還是加深刻板印象。
不過規則是死的,音樂是活的,不分族群或曲風,多元的語言早已流動於樂音。單看今年的第33屆金曲獎入圍名單,魏如萱〈奶奶〉融合日語、客語、華語,而她過去的夯曲〈你啊你啊〉為華語加台語,〈彼個所在〉更切換台粵英華4種語言。黃連煜〈滅人山〉找來桑布伊合唱,客原兩大金曲歌王共同演繹客語。
而他與陳昇、排灣族樂手阿VAN組成的新寶島康樂隊,專輯《剪剪花》雖入圍的是台語獎項,但音樂實則客台原三聲道。入圍金曲新人的珂拉琪,由主唱夏子、吉他手家權組成,音樂就如團名Collage(拼貼畫)之意,包含阿美族、台、日、英等語言,反映夏子身為阿美族和客家混血的文化身分,以及兩人深受日本音樂影響。在客語獎項入圍名單裡,黃宇寒是客家和印尼華僑混血,《虛空現下》共唱了客印華三語;龔德則在《00》廣納客、華、英、原住民語,不同語言在同首歌穿插出現。
創作從自身文化自然啟蒙
多樣的語言創作,對於成長於網路世代的音樂人來說,是向內尋根與向外拓展文化的雙重證明。黃宇寒的第一首客語創作,為大四時寫下的〈給自己〉,並奪下政大金旋獎創作組大獎。從小練客語相聲的她,聽說都很流利,且完全看得懂客家字,但都僅把客語當作一種會說的語言。直到大學時她瘋狂參加校際歌唱比賽,當時有一位學長在「臺灣原創流行音樂大獎」,以卑南族語創作拿了原住民組冠軍,便鼓勵她也可以用客語寫歌。
「突然覺得自己身為客家人,好像也可以做點什麼,而且他那首歌我聽不懂卻很感動,原來音樂可以超越語言。」此外她也清楚記得,大二時曾在比賽中演唱客語流行歌,比賽規定報名創作組需要附歌詞,獨唱組則不用,評審單純就現場歌唱評分。報名獨唱組的她在唱完之後,其中一位評審回饋:「因為我聽不懂客家話,所以不太能評分。」這令她很衝擊,因為同場有人唱日文歌卻能照常評分,促使她決心之後要寫客家歌曲報名創作組。
「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用客家話創作,我覺得就跟其他人用華語創作是一樣的。」龔德生長於苗栗市,平常買東西、運動、在學校和同學開玩笑,全部都使用客語,一直到他到台中讀大學,才發現原來很多人聽不懂。他的第一首客語創作〈行過〉,也是他第一首完整的創作,「那時候處於很想家的狀態,大學畢業後自己租房子,彈著吉他,很自然用客語唱了第一句歌詞,再連結到家鄉環境、自身經歷,寫這首歌的過程也好像是一個出口。」
旋律先行X詞曲並行 不同方法搭載多種語言
從純客語創作到融入不同語言,黃宇寒說最初嘗試印尼文的契機,是受到創作歌手黃子軒啟發。黃子軒曾在客家歌融入印尼文,「他說我本身就是新二代,這個身分來做這樣的歌曲是很特別的。」她說,黃子軒告訴她很多客家歌手想往東南亞發展,因為當地有很多客家人。起初她不相信,直到有一年獨自回印尼,舅舅的朋友前來接機,對方僅會說一點點華語,而她的印尼語程度僅限問候,講了幾句話後語言就卡住,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客家話,對方竟也用客語回答。才知道早期從中國移民出去的客家人,部分來到台灣,部分則落腳東南亞。
她第一首加入印尼語的創作是〈有時有日〉,韓國流行樂(K-pop)曲風一開始從客語進入,副歌時整段換成印尼文。「我都是旋律先出來,再去想適合的語言。」像是〈太陽系〉的旋律很碎,類似日本流行樂(J-pop),用客語或印尼語都不好唱,就決定使用華語。
從小吸收大量外國文化,黃宇寒對於不同語言適合的曲風早有心得。她在國小時是哈日族,「J-pop特點是歌詞多、音節碎,唱起來感覺『歌很硬』,因為日文的發音方式讓他們在唱歌時,需要一個字一個字斷開。」國中到高中開始哈韓,「K-pop唱起來感覺很滑順,因為韓語有很多氣音、鼻音,所以產生很多音拉很長、節奏偏慢的歌曲。」
不只聆聽,她也很喜歡練不同語言的歌,「我自己在唱的時候,華語和日語的舌根都偏硬,會往下壓;客語、韓語則比較放鬆,也會不自覺有很多氣音的表現方式。現在在練阿美族語的歌,我覺得發音很像印尼文,可能都是南島語系的關係。不過很多人說客家話和粵語很像,但我試過,根本不能溝通!」有趣的是,很多人說她唱客語聽起來很像韓文,她認為原因在於她的客家腔是「四海」,會有部分捲舌音,套進旋律就會有韓文的感覺。
不同於黃宇寒在創作之初就設定好語言,龔德則沒有預設,因為他的創作方式是詞和曲一起出來,哪一句話自然想用哪種語言表達都沒有限制。就像〈Best of You〉共有客、華、英三語,第一句「今晡日天氣恁好」(今天天氣這麼好)為客語,下一句「何不現在說走就走」就換成華語,因為對他來說「說走就走」用客語講很怪、不口語。
「我其實沒有刻意要用不同語言,年輕人現在講話的時候,很自然會混合不同語言,我有時候講華語,下一句突然想用客語,或是看日劇、韓劇也會講一兩句日、韓文,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情很有趣。」他笑說收到很多聽眾回饋,表示歌詞一下聽得懂又突然聽不懂,卻又銜接得毫無違和。
對龔德來說,唱歌切換不同語言如同日常講話再自然不過,「我目前不會覺得哪種曲風適合哪種語言,語言只是一個元素,它搭載什麼樣的風格都可以嘗試,因為每個人的口氣、口吻、擅長的東西都不一樣。但從創作端來看,我寫客語歌用音會比較豐富,因為我會從字韻去發展旋律。」華語為4聲變化,客語聲調則有約6∼7個,因此客語對他來說也像是多一個工具,可以拓展旋律資料庫。而他的創作主題較日常,歌詞用字重複性會偏高,這也是他想穿插其他語言的原因之一,可以補足客語沒有的字詞,或是用客語硬翻很怪的詞彙。
金曲語言分類的多面刃
除了打破語言框架,黃宇寒在《虛空現下》帶入磅感樂團編制,又融合K-pop、J-pop,曲風相當流行年輕;龔德的《00》則有Indie Folk、Lofi Beat、Hiphop、EDM等,甚至最後一首歌為純演奏,和過去母語音樂強調傳統脈絡大為不同。
黃宇寒坦言,「小時候練習相聲,歌謠類真的接觸比較少,再加上接受很多外來文化,並不會刻意區分音調或韻腳,對我來說就是旋律和歌詞。我如果去做傳統會像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我也希望可以打破客家歌的觀念,讓非客語族群可以進入。」龔德則表示,專輯裡還是保留了〈阿婆〉、〈行過〉等較客家調的曲子,想證明自己可以做傳統感的音樂,也可以轉換成流行樂。
而對於金曲獎的語言分類爭議,兩人都認同音樂不應以語言區分,但真的拿掉分類又未必是最佳解。黃宇寒現階段認為,從實際層面考量,客語創作數量較少,競爭也相對小,語言分類某種程度上對自己有好處,也對延續語言文化有幫助。龔德則提到,「不用語言分類的時候,要怎麼知道歌詞內容寫得怎麼樣?是不是要注意到評審包含懂每種語言的人?很多人說音樂是聽一個fu,但有時候歌詞也會影響到音樂的評價。」這個問題或許不會有標準答案,但語言與音樂的碰撞也不會停步,將隨著生活和文化不斷增生轉變。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黃宇寒Han、龔德Kung 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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