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矚目的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正式開幕,這次La Vie專訪操刀設計的OMA建築師Rem Koolhaas、David Gianotten,並與曾成德教授一起剖析OMA與臺北表演藝術中心的建築狂想。在OMA創始合夥人、普立茲克獎得主Koolhaas的首本著作《譫狂紐約》終於迎來世界首本繁中譯本出版之際,我們也從中回溯OMA的建築理念伊始。
入選《時代雜誌》2021年全球百大景點與CNN最令人期待、具顛覆性的8個建築之一,由OMA(Office for Metropolitan Architecture,大都會建築師事務所)操刀的臺北表演藝術中心(以下簡稱北藝中心)外觀受到大眾熱議,「皮蛋豆腐」與「貢丸」的迷因圖片在網路上不斷擴散。
OMA的著名設計之一,葡萄牙波多音樂廳鮮少被形容是「美的」,2012年竣工的「大褲衩」北京中央電視台總部大樓在當時也引發眾人爭論,然而建築外觀並非OMA最關注的面向。Koolhaas笑說,「對我來講暱稱不是爭議,人們總是有點嘲諷,但我相信這是大眾接受的第一步。」共同負責北藝中心的Gianotten則覺得將建築與小吃連結很有趣,「人們可能對一座建築有疑問,然後試圖用他們自己文化中熟悉的語彙來理解它。」他們更在乎潛藏在建築之內的核心價值,將周遭環境與公眾納入設計思考,認為建築必須跟城市融為一體,互為養分與活力的來源,而兩者能真正達到融合則需要時間的過渡。這或許能回首Koolhaas在1978年的首本著作《譫狂紐約:為曼哈頓寫的回溯性宣言》(Delirious New York),如同副書名,現今OMA所有的建築作品概念都可以回溯到書中,為1920年代、經濟大蕭條前後那充滿瘋狂幻想的曼哈頓所提出的理想藍圖。
OMA 與大都會狂想藍圖
1944年,Koolhaas出生於二戰將盡的荷蘭,投身建築領域前,曾當過記者與電影劇作家,見證了1968年巴黎5月學運的狂飆年代。Koolhaas 回憶道,「一次受邀演講電影題目後,驚覺電影與建築作品是如此接近,都是為大眾設計並帶來刺激的作品,突然產生那我去當建築師應該很有趣的想法。」於是他先赴英國AA建築聯盟接受思想衝擊,而後至美國康乃爾大學繼續建築教育。《譫狂紐約》繁中版審定者曾成德教授補充,1970年代美國建築出現白派與灰派的爭辯,「紐約五人組」為首的白派承襲現代主義,強調建築語彙的排他性;灰派則廣納多元思想,反對建築現代主義中建築體如「鞋盒」般乾淨、僵固的形式,其中Robert Venturi的《向拉斯維加斯學習》(Learning from Las Vegas)等著作深深影響Koolhaas。來自歐陸的他開始關注城市建築中豐厚的歧異性,首先將目光鎖定在不同於歐陸發展的紐約大都會。
《譫狂紐約》是青年Koolhaas的宣言,他是耐心的,在開始真正建造前刻意延緩,花了6年書寫,「那時我40歲左右,決定專注在對職業有決定性意義的事,我感受到在現代主義建築形式之外,有更多面向值得去發掘,這讓我覺得必須書寫下來。」藉由回首歷史,他以過往的曼哈頓為本,在腦中重新架構出一個理想版的曼哈頓,並從中再提煉出對未來的理想藍圖。曾成德說明Koolhaas的建築觀可以說是一種城市觀,並解釋「譫狂」(delirious)二字是在形容大都會恆變無常的不穩定狀態,藉由譫狂的空想思索未來的可能性,或能不可思議地為現實帶來改變,這啟發自藝術家達利所提出的「妄想批判法」(paranoiac-critical method),釋放感性提供剖析的另一種角度,同時不忘以理性支撐。
譫狂也展現在對於科技發展的想像中,例如紐約康尼島上那些充滿狂想的設施—乳汁不絕的乳牛、夜晚依然如白晝的海灘電光浴等,其機能一一對應著都會居民的慾求。還有電梯為大都會生活型態開展驚艷的可能性,讓摩天樓內部得以連通,解放建築空間尺度的限制,在高層大樓高密度之中交會的張力,就是「壅塞文化」(Culture of Congestion)。1975年,Koolhaas與合夥人創立OMA,如同其命名,工作室始終回應大都會的需求,如同當年Raymond Hood共策群力施建摩天大樓洛克菲勒中心,建築不只為菁英而建,不應是現代主義建築師個人英雄化的立碑,而是順應大都會的不斷變化而充滿生命力。
皮層形式下的壅塞樂園
壅塞文化再深化為Koolhaas的下本著作《S, M, L, XL》中「大」(Bigness)的概念,當建築規模恢弘到某種尺度,外在形式與內在運作會產生剝離,在建築皮層形式之下潛藏匯聚著各種不同機能活力的壅塞樂園,彷彿自成一座眾聲喧嘩的城中城。
如同《譫狂紐約》中的摩天樓夏城健身俱樂部將空間綿密垂直分割、賦予各層各樣機能, 並運用「自由剖面」(free section)解放了空間的單一使用性。著名建築家暨評論家Rafael Moneo曾在《哈佛大學建築系的八堂課:八位當代建築師作品的理論焦慮及設計策略》中提到,如果柯比意解放了建築的自由平面,Koolhaas則是將自由剖面發揮到極限。這展現在1989年暑期3個OMA未竟的競圖提案:比利時布魯日海上運轉站、巴黎國家圖書館、德國ZKM藝術與媒體科技中心。這三個案子彷彿是OMA創造力的首次大爆發,後來也陸續實踐在美國西雅圖公立圖書館等建案中。在固定建構中尋求可能性,並且容許它變化,這正是OMA建築的厲害之處,為公眾空間留下了「空」(strategy of the void)。Koolhaas認為大型建築占用大量城市資源,因此必須讓它們容易與人們親近並盡可能釋放空間機能,以「建造一個『不精英化』,而是與外部公眾『共享』內涵的建築。』
Gianotten則分享他的觀察,「在西方國家,看表演常被認為是高雅的文化活動。第一次探訪台北時,我們發現去劇院的觀眾既有受過教育的人群,也有年輕人,高雅表演和街頭文化的界線如此模糊。」於是他們在北藝中心引入與北京中央電視台總部大樓相同概念的「公共參觀回路」(public loop),希望將人們從士林夜市帶入劇院;如深圳證券交易所抬高裙樓的設計留下廣場空間,同時為布袋戲表演留有一座小戲台;也有如波多音樂廳的屋頂看台設計,「你會在公共參觀回路中看見劇院製作的各色元素,然後到達屋頂、望向城市和青山(圓山)並停歇片刻,喘息的空間讓我們體驗與城市和周圍人們的新聯繫。」
北藝中心與譫狂台北
自由剖面也解放了劇場機能,北藝中心的球劇場、大劇院、藍盒子3大劇場由不同方向嵌入中心方體建築,可各自獨立運作也能調整機構而連通,Gianotten說明,「這次的突破是創建了一個由大劇院和藍盒子結合而成的『超級劇院』。」Koolhaas則進一步分享,「體驗超級劇院近乎工業等級的規模令人興奮,因為採用能創造不同空間的機械裝置,感覺就像一個『新』建築,在《譫狂紐約》中我稱之為『狂想科技』(the technology of the fantastic)。我覺得在現實中創造出這樣的原型非常特別。」原型是書中那自1932年起歡樂永不停歇的紐約無線電城音樂廳,如此能自由變化的劇場機器,竟在書完成後的44年實現在北藝中心。
問起對台北這座城市的印象,實際上近30年來OMA逐步透過「Project on the City」等多項研究調查,將視角延伸到珠江三角洲、中東、非洲奈及利亞拉哥斯等世界各地爆發中的都會,而Koolhaas形容在全球化資本市場侵襲下,「世界在一種奢華的浪潮之下令人窒息,仕紳化(gentrification)抹除城市隨處的真實性,而台北感覺很『真實』。」為了頻訪北藝中心而久居香港7年的Gianotten也分享:「台北獨特之處在於它非常有活力、強烈且毫無保留地生猛,在士林夜市尤其如此。從明信片上看不一定能感受到美,但當你親身在那裡就會被它的活力感動。」
Gianotten提到OMA沒有一貫的建築設計,會根據環境適當貼合地方脈絡,並提到執行落實時必定面臨的風險,「這並不是一個只涉及建築師的職業,永遠存在各方的目標和工作方式上的不一致。但風險不一定會成為我們創作的限制,我們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在協作和現實中尋找實現願景的方法。」這如同Koolhaas在《建築的危險》裡提到,建築是危險的,過程非常艱難、很消耗元氣,同時是讓建築師感受無能與全能的混合體,在權衡現實、面對環境的不穩定之際,只能始終保持對未來的樂觀。OMA不畏風險,將譫狂的想像完美具現在北藝中心與台北這座城市。
Rem Koolhaas
大都會建築事務所(OMA)創始合夥人、研究工作室AMO領導者,涉足的領域超越建築既有的界限。2000年榮獲建築最高榮譽普立茲克獎。1975年與Elia Zenghelis、Zoe Zenghelis及Madelon Vriesendorp共同創立OMA。代表作品包括葡萄牙波多音樂廳(2005)、西雅圖中央圖書館(2004)、北京中央電視台總部大樓(2012)、臺北表演藝術中心(2022)等。
David Gianotten
OMA的管理合夥人、建築師,領導OMA環球事務所的總體架構、財政以及業務策劃和拓展,同時帶領全球多個建築項目的設計和建設,包括阿姆斯特丹的Bajes Kwartier以及恩荷芬的VDMA。自2008年競賽階段起率領臺北表演藝術中心項目,直至計畫竣工。
曾成德
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建築碩士,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終身講座教授兼跨領域設計中心主任。投入專業性教育服務與社會實踐。作品曾連續獲得台灣建築住宅獎殊榮。2014年帶領交大生師團隊以「蘭花屋」參加歐洲盃綠建築大賽獲得大獎。2016年代表台灣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獲法國政府授與「藝術與文學騎士」勳位。
採訪|曾成德、吳哲夫
攝影|Philippe Ruault、Fred Ernst、Shephotoerd Co. Photography
圖片提供|OMA、原點出版、臺北表演藝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