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東縱谷是台灣礦石產業重鎮,但很少人記得,花蓮曾經出產墨綠瑰麗的蛇紋岩,在民國70、80 年代,產值佔全國石材礦產市場的三成,然而今日,三泰礦業是台灣唯一僅存仍在生產蛇紋石板材的礦場。什麼樣的工具能夠讓渺小的人類有辦法開山鑿石?走一趟採石作業現場,看看每塊約4×2 公尺的原石,是如何取自偌大的礦山山脈。
汗水都被烈日蒸發的7月溽暑,主編、攝影師、採訪編輯、礦場第三代主理人與公關,來自台灣南北端的各路人馬,在花蓮玉里火車站會合。一行人在玉里轉乘小客車,尚需一個半鐘頭的時間,才能到達今天的目的地:三泰礦業的蛇紋石礦脈。車行過清水派出所後,進入山區,就是需要四輪傳動車的砂石路了。烈日下塵土飛揚,更顯得一旁拉庫拉庫溪的溪水冷冽碧綠,無視周遭炎熱兀自逕流。蛇紋岩彷彿是溪水的化身,流水凝結為綠石板上波光粼粼的紋理,一抹碧綠,無怪是建材市場中的高檔石材。
布農傳說與日據時代地質調查
蛇紋岩名稱來自墨綠石塊中或黑或白的紋理,變化莫測,像是蛇的身影。這樣的命名讓人又愛又畏,因為蛇的意象並非人人喜愛。但是在布農傳說中,百步蛇是族人的朋友,人與蛇彼此都尊敬對方的存在,蛇紋岩據說也是布農族所命名;在採樟腦產業沒落之後,蛇紋岩曾提供拉庫拉庫溪下游的清水部落許多工作機會。
回溯歷史對蛇紋岩的紀載,明治41年台灣總督的海岸山脈地質及礦物調查報告中,紀錄:「沿溪上溯,約20町許、河床上有長約7尺寬約3尺蛇紋岩露出」、蛇紋岩特質「岩質柔軟、組織緻密、濃綠色石地、不規律黑白條紋、表面光滑、帶脂肪光澤」。
雖然早有探勘紀錄紀載蛇紋岩的優雅樣貌,但因為機具、運輸的限制,要等到民國50年代才有正式開採。早期採集的主要是被沖刷到河床上的巨石,又稱轉石,這些石頭已經與蛇紋岩岩脈分離,只需切割後取出。這段時間的開採方式,主要是以「鑽孔劈楔法」。正如其名,鑽孔劈楔法是工人往石塊中下鑽長條,相隔6公分的間距,密密麻麻打下3至9公尺的長條,讓石塊與岩壁分離。在三泰礦業工作的資深工頭,也曾參與這個時期的採石。眾人齊聚用空壓鑿岩機鑽孔,但是空壓機有效功率低,打下一根長條最少也要1小時的時間。人工鑽孔的粉塵、噪音跟震動都很大,對體力也是很大負荷。
在溪床邊採石,地形陡峭,而且常需要配合炸藥爆破、還有翻堆石塊等高危險度的作業。這樣的工作方式雖辛苦,但有著比其他地方優渥的工資,目前還在礦場作業的叔伯級工人中,許多人就是靠著這份薪資帶大自己的小孩。工頭大哥回憶過往,雖也想念當年眾人一起工作的同志情誼,但毫無疑問的,絕不會懷念這樣的採石工法,他說:「引進現代器械還是比以往好太多了!」
隨著河川轉石很快的開發殆盡,台灣經濟起飛,海內外建材需求大增,民國74年,礦務局輔導廠商引進國外的金剛索鋸。從此,蛇紋岩開採可以前進更完整的礦體或者礦脈,金剛索鋸,也是最多礦場使用的機器。
採訪當日,我們在礦場就見到實際運作的金剛索鋸。金剛索鋸先在岩體上鑽孔,穿入如長鐵絲般、實際鑲滿人工鎢鋼的索鋸後,將整條鋼索快速旋轉,就可以切割石材;金剛索鋸水平、垂直面都可以切割,效率是鑽孔劈楔法的兩倍以上。然而金剛索有可能會斷裂,工頭大哥光提到「斷索」兩字,臉上便露出凝重的神情。斷掉的鋼索可能傷到現場工作人員,斷索處理困難度也高,會減緩整個操作的速度。而且金剛索鋸前置作業時間長,現場工作人員必須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不能在機具的前後方作業。目視現場切割下的巨石切割面也常有高低不均、不平整的弧形切痕。
工業開發、德義鍊鋸機的引進
為了追求更好的品質,在政府跟業者努力下,三泰礦業在民國84年引進義大利鍊鋸機。義大利的克拉拉礦場有悠久開採歷史,純白大理石更是世界第一。在國際交流並不那麼頻繁的30年前,礦場邀請義大利技師來台數月,指導現場工人操作機械;蛇紋岩跟大理石岩質特性不同,據說原廠技師也對鍊鋸機的操作,做了許多在地化的調整。同一時期,其實也有其他廠商引進德國製的鍊鋸機,兩國製造的機器功能、規格相似,但大約是少了這道「在地化」的工程,又或者是操作德製鍊鋸機的人員技術尚未純熟的緣故,在民國87年,成大資源工程研究所的報告中,德製鍊鋸機採石效率還比不上傳統的金剛索。當年鉅資買下的德國鍊鋸機現在也已經停工、下落不明。即便鉅資買進先進設備,其實也需要整間公司從上到下的支持,才能夠真正發揮作用。
鍊鋸機結構牢固、輸出功率大、使用維護簡單方便。操作人員可以透過控制面板操控各項功能,一台機器只需1到2人便可操控。看似輕鬆,但機器的操作更仰賴工作人員的經驗。鍊條上切割用的鎢鋼塊以及金剛石(人造鑽石)運作幾小時就得更換、何時更換?何時該添加黃油?這些都沒有指示,全憑現場判斷。工頭大哥得意的微笑:「我很了解這台機器的脾氣。」關於機器是否會取代所有人力?大哥歪頭一想:「我想機器終究還是需要人類的指引的吧!」對於自己的崗位與專業有十足信心。
引進義大利鍊鋸機後,相較於早期只能做30∼40公分的地磚,現在生產尺寸最大可以做到將近寬3公尺長2公尺,足以作為建築物最亮眼的牆壁飾面。其實,台灣在蛇紋石、大理石切割加工的技術也是領先其他國家:山上切割下來,每塊約4×2公尺左右的原石,要在工廠中再加工分切成石板。然而,由於天然石材的特質,解理及結晶,切割下的板材難免有裂隙,這時便得在加工廠中補強。這批工序考驗工匠的經驗,花費鉅資採下的原石怎麼切,如何補強,又何時要補強。甚至也遇過節理太過發達,整塊崩裂不得不放棄的原石,「有時候,就好像樂透一樣,不完全切開也很難知道」。石板的補強完全依賴工人手工上膠包膜。整個過程需要加熱,讓石材與膠膜能夠契合,雖然有瓦斯加熱,花東縱谷的烈日才是完美的熱源。我們從山上的礦場回到花蓮市區旁的石材加工廠,加工廠空地上陳列數十巨大石板,場景或許像西部曬米粉、柿乾、烏魚子,只是這裡是一片數百公斤的石板,而且也需要翻面!難以想像烈日下工人的辛勞。
蛇紋石產業的挑戰
在花蓮玉里山上的礦場,原本預計見到眾多重型機具,但我們只見個位數的工作人員,兩台怪手、不佔什麼體積的金剛索;想像中巨大無比的鍊鋸機,除了3公尺長的刀臂外,機身本體比一台Smart車還嬌小。實際作業現場空曠、整潔,只剩鑽孔機的噪音提醒我們這是個營運中的採石作業現場。現場景象,更多是被整座蛇紋石礦山所震攝。站在鍊鋸機整齊切割出的礦脈平台,巨大蛇紋岩石階層層起落,是墨綠岩石的殿堂。我困惑於自己是被蛇紋石的美麗、還是人類開山鑿石的工法震攝?平日不入眼的一座中級山,因為蛇紋岩的開採,深埋在山底下的美麗被挖掘、開採出來。
儘管開發技術的進步,蛇紋岩產業卻在過去幾年的環境、土地爭議中沒落;即使工作環境改善、薪資優渥、也很難招募新血。工作現場位於邊遠山區,沒有手機訊號,交通不便;每每遇到颱風或者是夏季常見的午後雷陣雨,原石運輸便不得不停擺。而且,開發蛇紋石板材對技術的要求,遠比供應煉鋼廠蛇紋石原礦高得多。目前全台僅剩一座生產蛇紋石板材的工廠,如何堅持下去?就像礦業老董事長說的:「蛇紋石不只是建材,更是台灣獨一無二的大自然寶物,無法預測的黑白花紋或墨綠色澤,時至今日我們仍然深深為這塊石頭著迷。」
文|鄭雅芝
攝影|林祐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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