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時尚攝影師陳詠華來說,攝影是一種雕刻,也是對時間、對記憶的探尋。從藝人到新銳演員,無論桂綸鎂、許瑋甯、張震、李沐等等,在她的鏡頭下,總能自然展現最柔韌、飽滿的生命姿態。讓我們一同探索潛藏於陳詠華攝影作品中的內在時間。
今年第二次拍攝桂綸鎂,陳詠華用Polaroid底片,將她浸潤在一片深邃藍色調,對比於《藍色大門》時期剛出道的青澀,陳詠華將自己所欽羨、屬於現在的小鎂的飽滿、成熟姿態凍凝在影像中。這也是她今年的新挑戰,在《ELLE Taiwan》開啟專欄「自.畫像」,每個月為一名女星紀錄肖像,讓她們與時間、與自身展開一場場對話。
談起陳詠華的風格,許多人會用她喜歡的電影《花樣年華》來形容:復古。但她不認為自己有將特定風格加諸在作品上:「風格是由別人去定義的,我只是專注在自己所喜歡的事物上。」儘管如此,她仍自剖是個古典的人,涵養她的靈感是《愛神:手》、《末代皇帝》、《霸王別姬》、《美麗佳人歐蘭朵》等等電影與石岡瑛子在《入侵腦細胞》中的美術設計,「我一直都很喜歡典雅的事物,東西方元素相互襯托的狀態。」擅於內觀的她也提取自己夢境與想像,「如果將夢境具體實現於影像中,是否就會真的成為現實可見的一部分?」
將感受濃縮在瞬間
既為詩人也是藝術家的父親對陳詠華影響深遠,她猶記小時候,父親騎摩托車載著手拿小小相機的自己,看眼前台北城市流光閃耀的光景。進入實踐大學服裝設計學系後,相對於縫紉機,她更鍾情影像。
在攝影工作室短暫的實習中她始終沒能捉住機會操作器材,於是她另闢途徑自學攝影,在系館樓頂、樓梯間為同學拍攝服裝作品集,也藉由朋友介紹為服飾品牌工作累積經驗。早期陳詠華深受時下雜誌流行的如Tim Walker等歐美時尚攝影大師的風格吸引,曾嘗試低彩度、高對比張力的華麗風格,經歷三年對生活與影像的探尋,才逐漸摸索出適合自己的拍攝模式。
「那段過程我回到自己內心,很安靜地整理思緒,思考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生活的酸甜苦澀成為養分,她自承是個仰賴感受力的人,必須實際經驗、與人相處,放開直覺去感知如何創作。
2017年起,她開始嘗試以底片拍攝,倒也不是抗拒數位,就像她也正著迷於Gucci最新短片《Kaguya by Gucci》的CG風格,「數位固然有豐富的可能性,但使用底片時有張數、耗材預算等條件限制,讓感受濃縮到記憶最深刻的一個時間點,拍攝雙方也給出自己最好的那部分,我覺得很迷人。」
這令人更珍惜拍攝當下的瞬間,與數位連拍千張、萬張再事後挑選影像大大不同,「一些演員跟我說起底片時代的拍攝經歷,在攝影師喊出『rolling』(意指正式開始錄影)的當下,她們就必須緊緊把握住機會,展現最精緻、最美好的狀態。」從數位攝影開始的她,反而由底片找到適合自己的節奏。
陳詠華也坦言自己個性內斂怕生,底片拍完後不用立即繳交成果,為現場高張力的互動關係留下一分延緩。「我是一個很敏感、很容易感受情緒的人,所以在拍攝當下希望專注在觀景窗裡面,不用接收到過多干擾。」
底片的顆粒讓影像不似數位那麼銳利清晰,有時她的作品也隨身體動作的模糊、晃動甚至失焦。她深信人的相處「近則狎」,於是在自己與他人之間留下距離,「觀看影像也好、實際交流也好,保持一個距離是美的創造、神秘感之所在。」這是她為影像蒙上的一層婉曲幽轉的紗。
後青春的飽滿成熟之美
青春年華曾是貫穿陳詠華作品的主題,她說青春的狀態是好看的、美麗的、善良的,被記錄下來是寶貴的,「但後來我慢慢發覺成熟的迷人:成長所積累的東西,如何成為現在的你。」
她提到日本攝影藝術家石內都的黑白創作《1.9.4.7》,當時邁入40歲之際的石內都關注起自身身體的變化,便邀請年齡相仿的女性友人拍下身體局部,「我很喜歡這系列拍攝女性手與腳的特寫,大家覺得自己最不好看,或是最多因時間積累留下痕跡的地方,這其中蘊含了時間性。」
她開始迷戀歲月為成熟軀體留下的細節,比如說脖子的細紋、手的青筋等等。她認為成熟能包容各種情緒,成熟是尖角磨平後的圓潤,「事物無法恆久駐足美好,接納傷害反而能讓人有所蛻變,成為養分。」成熟也是不讓情感如洪流恣肆漫溢,「成熟這件事情包含人的情緒,但以理性去克制,因而成為圓融的狀態。」她愈加能將自身的感性適度收斂在影像中,若隱若現。
陳詠華始終受到人的陰柔、脆弱氣質所吸引,近年作品的色調愈趨陰翳而濃郁,「成熟讓生命的內在可以包容更多不同色彩,我影像中的飽滿色調就是想展現人在成熟狀態的圓融。」她說這是一些來自「彼岸」的色彩,「一方面經歷親人離世與身邊事物的逝去,一方面我自己也很怪,喜歡東西曾經風華過、熱鬧過,而後留下廢墟的概念。」
她的鏡頭直視生命的無常與易逝,甚至死亡。死亡是時間對生命施予的暴戾,她則以最柔軟的影像承接起生命的脆弱,其中幽射出一絲柔韌的生命光輝,如同她近年影中的花卉與人體,成熟燦放終將萎落,其後化作春泥,彷若生命的寂滅與新生。
2019年,疫情的封阻讓陳詠華放緩腳步,再度回觀自身與日常,她開始拍攝「Ikebana」(花藝)系列。對靜物與人的肢體的嘗試緣於有一年她為《美麗佳人》的配飾單元攝影,「我不想制式化地單純將包包揹在肩上拍攝,就在思考要如何讓模特兒用肢體去呈現靜物。」擺置花卉的過程讓她梳理了內在情緒,她同時將花綻放的姿態對應人的肢體雕塑,展現成熟飽滿的生命狀態,互為象徵。「花」在《詩經》中也作「華」字,正巧是她名字中的一個字,花卉與她的連結彷彿宿命。
活出典雅舒適自成時髦
相對於潮流更迭,陳詠華始終更關注如何走出自己的步調。「以前的時尚攝影前輩們底蘊、實力真的很強,一人要能駕馭無數風格,客戶要什麼就必須給出來,我自己沒辦法做到,所以選擇精專自己的風格。」
社群時代的到來,各色創作者眾聲喧嘩,時尚風格變幻更頻繁,她也觀察到近年風氣的轉變,整體環境相對尊重創作者,以攝影師任航之前為雜誌拍封面為例,客戶找他合作就是鎖定他的創作態度與風格。
陳詠華自然也受惠於時代,在社群上找到了發表的舞台,但也疑慮一些創作者恐怕迷失於追蹤數據與海量影像。例如近年流行的一種「怪美」(ugly beauty)風格,以表現性的美術設計與動作展現影像情緒,她儘管欣賞,卻也深知這種創作不屬於她,認為不要流於模仿,要儲存屬於自己的東西,「每個階段的狀態不同,我一直都在學習如何忠於自我,不受外界干擾,學習慢下來,跟著自己的步調節奏。」
陳詠華提起安迪.沃荷的一句話:「在你的風格不受歡迎的時代,你必須堅守到底。」不要如同《安迪如何穿上他的沃荷》書中老牌的施密特餐廳,為趕潮流不停換裝,而失去它原先迷人的光彩。
「我常常在思考要如何在優雅中找尋時髦感。在我照片裡的人物多是在一種肢體緊繃的狀態下,展現某種張力平衡上的自信。」這也是陳詠華逐漸成熟的生命樣貌,人在當下那瞬間活出最舒徐、自適的姿態,就自成一種時尚的美。
陳詠華
台北人,目前專職攝影,為多家服裝品牌拍攝形象,並拍攝多本時尚雜誌及攝影雜誌,同時撰寫攝影專欄。
文|吳哲夫
圖片提供|陳詠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