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2022)年6月,台中大屯郡役所的修復爭議,再次讓文化資產於網路社群與媒體之間掀起一陣波瀾,質疑二樓的金屬材質增建是不當修復。早從高中就著迷於老建築、持續投入相關研究的凌宗魁,娓娓說道這是人們對「鐵皮屋文化」的焦慮,為了增加生活空間,台灣人習於頂樓加蓋違建,早已成為庶民居住環境的常態,大屯郡役所視覺上首先讓大眾產生負面聯想。
「議題受到高度關注是好事,但可能對業務單位或建築師造成很大壓力,有時很冤枉。」近年來台灣對文化資產保存的意識逐趨上升,但復原真實的尺度該如何拿捏?凌宗魁以台北北門郵局為例,日治時代玄關被修復舊觀,卻有文資委員質疑這抹去了它曾經被拆掉的事實。這沒有絕對標準,不同建築師乃至學者對建築的修復想像都有不同的「真實」,這展現近代建築思想的改變。
增建迎向新時代的機能需求
「負責這次修建的建築師郭俊沛非常有經驗,有能力滿足社會回復原貌的期待,像附近的台中刑務所演武場的修復同樣由他經手,但大屯郡役所早在規劃時很明確有再利用、商業化的目標。」
凌宗魁解釋這次增建的考量源於市政府對台中州廳古蹟群的規劃,以及《文化資產保存法》對保存層級的認定。國定古蹟通常量體較大、保存較完整,或具有建築史的代表性,因此主要以呈現原貌為目標。
因此作為國定古蹟,台中州廳能調整的幅度較小,便用作行政辦公空間;大屯郡役所過去是地方層級行政館舍、同類建築較多,作為歷史建築,比市定古蹟層級低,就被賦予更多再利用的彈性,希望藉由擴充足夠的商業空間以吸引民間投資與進駐,讓老建築活化。
「為什麼受那麼大反彈,是因為台灣大眾對文資修復並不一定會區別國定、市定古蹟的利用,對修復的想像傾向看見復原。」凌宗魁提到近年修復的高雄逍遙園與台中一德洋樓就較為貼近這種期待,兩個案例因《國軍老舊眷村改建條例》要拆除眷村而見光,「如同寶石被挖回來」,在嚴謹考證與日本匠師的指導下,成為結合商業的展示空間。
這類修復概念,或許也承襲自二戰後初期台灣人使用日治時代建築的習慣。凌宗魁剖析那時的做法傾向不讓人看出加蓋的區別,台北許多建築如國史館、司法大廈都曾經增建。
而像國家攝影文化中心(原大阪商船株式會社台北支店),原構造是鋼筋混凝土,加蓋後的屋架採用鋼骨、牆壁則是空心磚,外觀延續原先設計風格,內部構造則是不同的系統。
這在近幾十年備受挑戰,過往作法儘管延續古典建築的外貌風格,原本立面的視覺比例恐被破壞,也有混淆建築時代性的疑慮。對此,現代主流刻意採用不同的材料、風格凸顯時代的層次。以貝聿銘著名的羅浮宮金字塔為例,古文明的造型卻以玻璃築出新建體,與舊時宮殿一眼就能辨別。「在這樣的背景下,兩年多前郭俊沛送審的設計就採用鈦鋅板增建,要與一樓磚造建體做出區隔。」
華麗新生,展現建築的時代光譜
鈦鋅板兼具輕盈與強度、耐候性的金屬材質,也適合透過烤漆改變顏色,經常運用於老建築的屋頂更新,像是國立臺灣博物館南門園區荷造場、鐵道部園區20號建物,以及基隆西二、西三碼頭倉庫等。
那為什麼只有大屯郡役所受到強烈質疑?凌宗魁認為大眾不容易察覺工法與材質的細微差異,此外,它幾乎是1:1直接往上加蓋一層,立面改變的比例明顯直觀,在在觸發大眾對違建與鐵皮屋文化的反感、焦慮。
近代部分老建築為了迎合商業或展演的機能新需求而進行小部分改造,外觀立面上則幾無太大改變,如日本東京車站的星空酒吧、大英博物館大中庭改建的圖書閱覽室。
2020年完成修建的德國柏林王宮,藏在巴洛克時期宮殿後方、擴充為美術館空間的新建體就使用新材料,這能對應嘉義市立美術館的做法,原為典型日治昭和時代的專賣局廳舍,「原本舊建築是鋼筋混凝土貼面磚,延伸的新建體則採用全玻璃立面,設計將窗戶比例很有技巧地延續下去,一眼就能看出新舊時代差異卻不突兀,大眾覺得新鮮甚至成為網美景點。」
部分位居市中心的舊建築考量容納密集人口的容積需求,則保留建築皮層,內裡以新結構加固後往上進行更大幅度的擴建,在日本有大阪大丸百貨心齋橋店與即將完工的九段會館,台灣則有星巴克進駐的台北葉金塗宅。
當然也有刻意挑戰改動、視覺更加激進的建築。以柏林猶太博物館設計案聞名的美籍波蘭裔建築師Daniel Libeskind,在德國另一大城德勒斯登設計的聯邦國防軍軍事史博物館,讓現代玻璃鋼骨量體直接嵌進新古典主義舊皇宮,「對歐洲人來說同類型古蹟數量夠多,就不太排斥大膽的嘗試,即便當下不受公眾接受、認為視覺暴力,但也能挑起趣味與話題性。」
建築事務所BIG設計的丹麥海事博物館,由原本造船廠的船塢改建為新的展示空間;而Zahad Hadid事務所將舊消防站改造為比利時安特衛普海港大樓,新商場直接增建在舊建築之上。而在台灣,建築師蘇丞斌則將台中宮原眼科的屋頂拆去,罩上模仿日治時代官署建築的法式馬薩屋頂,讓大片自然光流瀉入室,深受大眾喜愛。
此外,凌宗魁提到世界各地不乏產業發展後閒置的廠房建築,台灣有台北華山與松山等等文化創意園區的活化,在愛沙尼亞則有著名的購物中心和展示中心Rotermann Quarter,由HGA與KOKO等建築事務所活化首都塔林市中心的老廠房,無畏展現時代差異性,傳承文化的意志同時也展現年輕一輩的創造力。
當大眾意識慢慢成熟
回到大屯郡役所爭議,凌宗魁發現即使有網友早在兩年前就關注到公開的設計圖與3D演算效果圖,仍認為增建部分的顏色與效果與想像有落差。他認為資訊的透明度能再加強,當公眾的認知有落差,良好的溝通就有其必要性,這源於他2011年路經正在整建的倫敦王十字車站,遇到建築事務所員工熱情解說的經驗。他認為在規劃設計階段,可透過說明會、公聽會、互動式論壇等等方式,讓使用者的需求和想像能參與融入設計規劃中。
要讓關注老建築的意識深植人心,「理想上是成立以建築為主題的博物館,若能有區域性的規模則希望如同博物館明治村,讓建築本身就是展品。」過往類似的台灣民俗村,因為沒像明治村形成穩固的私有法人管理組織而沒能延續,他希望政府對此能出一份力。
2018年在公共政策參與平台上,他協助倡議「成立台灣歷史建築保留區,收容因故無法原地保存的歷史建物」連署,儘管文化部文化資產局回應現階段有難度,但也爭取到「文化資產建材銀行」設立,基隆、台南各一個,保存部分建物的原構件,為重建與再利用留下可能性,然而這些已是最後的手段。
「建築跟其他藝術品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基地的條件,蓋在此處的原因、座向、陽光方向等等環境因素,也是建築價值的一部分,因此想要做到最完整的方式,還是原地保留。」
整體風氣在緩慢進步,凌宗魁提到國立臺灣博物館自2007年推動的「二次戰後臺灣經典建築設計圖說徵集及數位化計畫」,陸續在館內、北科大等空間向大眾展示,而他正參與籌備的國家鐵道博物館,2026年起將分階段開放,它的原建築台北機廠的留存並非由上而下推動,而是民間組織團體不斷的倡議促使政府正視。
「等到社會成熟到大眾有共識說文化資產是必要的,政府才會更加關注相關政策。」想起一些已消失的建築,他說:「逝者已矣。」語透無奈,但他深知必須把心思投注在還有保存可能的老建築上。當社會對文資保存的意識更加穩固,這些承載台灣故事與記憶老建築,才有更多機會華麗新生。
凌宗魁
建築文資工作者與博物館員。中原大學建築系、臺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畢業。熱愛老建築,著有《紙上明治村:消失的臺灣經典建築》、《圖解台灣近代經典公共建築》等書,工作之餘亦積極參與演講、導覽、工作坊等推廣活動,為保護文化資產奔走。
文|吳哲夫
圖片提供|BIG、Hayashi-Grossschmidt Arhitektuur、Zaha Hadid Architects、凌宗魁、嘉義市立美術館、蘇丞斌建築師事務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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