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導演、原著劇本等6大獎的《哈勇家》,編導陳潔瑤帶來一貫清澈樸質的敘事,用一個家庭訴說泰雅生命價值觀「GAGA」。高山部落的奇蹟雪景,近乎全素人的真摯演出,牽引觀眾跟著他們幽默悲喜走一回。
2014年,陳潔瑤拿著攝影機走進宜蘭南澳的部落學校,12∼16歲的青少年會在此學習成為泰雅族人要會的技藝,沒有特定創作目的,只因好奇決定先記錄下來。一位從南山部落遠道而來的小六男孩引起她的注意,「我問他,為什麼要從你的部落那麼早起來這裡?他說,我要來學文化啊。我說,不用回答這種沒關係啦。他說他就是要學文化、學族語,以後搞不好可以當族語老師。」
這位男孩名叫張祖鈞,即是陳潔瑤2017年開始、至今仍持續拍攝的紀錄片《泰雅巴萊》主角,2022年電影《哈勇家》他也演出活潑調皮的孫子以諾一角,入圍金馬獎最佳新人。從小成長在山上部落,他很會吹口簧琴,想學打獵、愛找老人家聊天。「說他熱愛傳統文化當然可以,但他就生長在這個文化裡,接收到的觀念都是這些。現在他到山下讀高中,就會徬徨。」陳潔瑤計劃一路拍到他成人,探尋部落原生文化對現代孩子來說意義為何。這個傳統與現代生存配方的難題,也和《哈勇家》遙相呼應。
從違反GAGA來談GAGA
來自宜蘭南澳部落的陳潔瑤,4歲就搬到台中市,直到30歲進入原民台工作才意識到泰雅族的身份認同。2011年首部劇情長片《不一樣的月光》以家鄉為背景,片中祖孫的漫漫回家路,好似替陳潔瑤完成尋根;2016年《只要我長大》將鏡頭移至環山部落,透過3個小孩的視角,天真卻哀愁地看見部落現狀。連續兩部長片拍攝泰雅族,陳潔瑤一度思考下一部也許可以嘗試其他族群,但一位部落長輩和她說:「你連GAGA都還沒有講到。」上網搜尋GAGA,顯示直譯為「祖先流傳下來的話」,規範、禁忌、契約、習俗,甚至好運、能力等都包含在內。她說,GAGA可以粗略理解為泰雅生命價值觀,但具體內容是什麼,連長期深耕部落的老師都難以言說。而且從現實面來看,GAGA規範的成年紋面、男女分際等,放在現今社會已不太可能延續。因此她決定用一個三代同堂家庭來談,不同世代有各自觀點,阿公代表活的GAGA,兒女輩為了求生存開始不重視傳統,隔了一個世代的孫子,卻回頭好奇阿公的文化。
《哈勇家》的故事相當簡單,哈勇一家人在阿公過世後,生活開始走鐘,大兒子巴尚決意參選鄉長,孫女阿莉未婚懷孕。因為GAGA太抽象,談論很容易淪為說教,編寫劇本時她將出發點換成「什麼事情違反GAGA」,而有了這兩條主線。2018年10月發想劇本時正值選舉,部落親友和她聊到,選舉是破壞GAGA跟部落和諧的最大元兇,以前部落是一個家,由長老指定領袖,但選舉這個外來制度打破了一切。她也觀察到,「選舉的部落生態是很有趣的,也是很嘲諷的。」一如片中因為阿莉未婚懷孕,需要殺「平安豬」濺血除穢,看似遵循傳統的殺豬儀式,卻被順便利用為選舉造勢。而在現今未婚懷孕的普遍現象下,她思考女性角色的設定,除了部落常見的立刻結婚、一輩子待在山上,是不是有其他可能?於是有了去紐西蘭打工換宿的阿莉,設想這位在外面世界走動的女孩,對於未婚懷孕和傳統禁忌會如何面對。
象徵傳統精神的殺豬,片中一共有3場。陳潔瑤解釋,第一場由阿公執刀,發生在傳統屋落成後,下刀前也先和祖靈講話。但她知道只有一場意義是不夠的,否則對一般觀眾來說,只是又看了一個原民文化教材。阿莉懷孕的平安豬是第二場,更拍出部落婦女分豬肉的情景,「殺豬的意義在於分享,最重要的是分食。紀錄片有人拍過,但台灣電影還沒有拍到分豬肉,那很特別,而且要分得很平均。」最後則落在阿公過世一週年,由此呈現殺豬就是鑲嵌在生活中。她說,曾被問及拍戲殺豬是否心安,但她相當坦蕩,沒有躲避也不為了刺激,有些導演拍攝見血畫面時會更為直視,因為那代表某種意象,但她選擇了「不那麼清楚」的視角,用意只在訴說生活樣態。拍攝時她會直接進到現場,「血如果濺到鞋子,我會覺得是一種祝福。」而2個月在南山部落的拍攝,劇組就分散住在當地居民家,接受部落幫忙非常多,「我們在戲裡殺豬,但那些豬不是道具,我們本來就要殺豬分給他們,那些豬肉劇組不可以拿,這也是一個GAGA。」
素人演員奇遇記 不看劇本的導戲方法
素人演出一直是陳潔瑤電影的特色,《只要我長大》更以「全體新人」奪下台北電影獎最佳新演員。這次《哈勇家》僅有黃瀞怡(小薰)一位專業演員,問她為什麼堅持素人演出,她笑說這並非堅持,而是線上泰雅族演員真的太少。有趣的是,飾演阿公的陳德清、首度演戲就入圍金馬女配角的阿嬤林詹珍妹,就是《只要我長大》主演陳宇、林晨皓現實生活的阿公、阿嬤。片中阿公眯眯笑眼裡有莊嚴,阿嬤頂著雪白捲髮一顰一笑都有戲,實在好奇她如何看出素人特質?她說,除了外型符合,還會尋找各種有拍到他們的影片來看,阿公戴墨鏡穿襯衫大跳〈Sorry, Sorry〉防疫洗手舞、阿嬤在孫子運動比賽奪冠後興奮跳躍,這兩個畫面令她覺得他們具備演戲需要的靈活度,便開始試探意願。特別是阿公的角色在片中會過世,得明確告知本人和家屬,沒想到他們淡然爽快回答「好啊」,認為人會不會走全看上天旨意。
她在導戲上也有一套,「演員全部沒看劇本,用不斷的排戲、不斷的講角色,請他們消化自己的角色,告訴我角色的背景。演員們其實是看完電影才知道結局。」陳潔瑤說,導演和演員的互動是很活的,不看劇本並非原則,只是尚未遇見「看劇本效果較好」的演員。排戲也是她感到最快樂的階段,2020年3月開始找演員,9月縮小範圍到一個角色有3∼4個人選,便將所有人聚集工作室,利用現場空間、動線,以及拜拜用的零食等現有道具,營造情境讓演員互動。一直到接近開拍階段,才會討論到片中橋段。最後在10月底、11月初確定選角,所有演員上山相處一個半月,就於12月開拍。正式拍攝和排戲的方式差距不大,由陳潔瑤訴說該場戲,演員便能順著情境互動,「他們不看劇本,其實累的是我。每次換場景,大概要在10分鐘內交代完畢。」
原住民主題的影視作品不少,身負的歷史議題或文化使命的感覺卻很重,不過陳潔瑤片中的角色開朗純摯,走到難關也能幽自己一默。「我覺得我應該算有幽默感的人,創作者保持幽默感很重要。」她是看電影常常會笑出來的人,然後發現「欸,怎麼沒人在笑?」不知道那是否為創作者給予的幽默,但她總能對上頻率,今年入圍奧斯卡國際電影的《上帝之手》就完全是她的菜。她自然呈現角色,也自然呈現景色。最初到部落勘景時,曾和美術、攝影討論某些東西必須拿掉,「後來覺得不對,這就是部落。其實我很喜歡部落電線很交錯的樣子,雖然很亂,可是後來調色的時候還刻意讓線再明顯一點。」
傳統與現代的雋永難題
這是一部很泰雅的電影,但家庭情感、傳統與現代的問題,是眾人皆有的共鳴。「現在的創作者都會思考,怎麼在當代使用你的文化?」提到接下來的金馬紅毯,她不會選擇全族服,一來她覺得全族服應該用在更特別的場合,二來紅毯有時尚需求,應該是讓原民元素成為身上亮點,也許是配件或頭飾。現在她唯一想學回來的傳統就是族語,「我要繼續拍原民的東西,技能上應該要懂族語,那個精神才會更抓得住。」所以談了這麼多,GAGA的精神到底是什麼?其實電影也沒有講明,「這個家的喜怒哀樂,經歷這麼多事還能維繫在一起,你們看見的東西就是GAGA。」觀眾看見什麼又帶走什麼,面對這個以生命為長度的試題,或不存在正解,只有不斷追問才能有解。
陳潔瑤(Laha Mebow)
泰雅族人,世新大學廣電系畢業,拍攝原住民電影、紀錄片為主。2016年以《只要我長大》獲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等5大獎,並代表台灣參賽奧斯卡最佳外語片。2022年以《哈勇家》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原著劇本等6大獎。近年參與跨國創作交流,赴南太平洋拍攝音樂紀錄片《漂流遇見你》,並與紐西蘭開發跨國劇本。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華映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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