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媽的多重宇宙》海報藝術家James Jean!從台裔美籍文化身份與美學養成開創視覺宇宙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由台裔美籍藝術家James Jean創作。

《媽的多重宇宙》以11 項入圍強勢問鼎奧斯卡,看過這部片的人,一定會記得由James Jean 創作的海報,以上下顛倒的兩個楊紫瓊為中心,傳達這個瘋狂穿越時空與人格、擺脫邏輯框架的故事。La Vie 專訪到這位台裔美籍藝術家,探索他如何在多重的文化身份與美學養成裡,開展屬於自己的視覺宇宙。

「我去過台灣好幾次,各種氣味、濕度和食物,都喚醒了童年的深層記憶。我也特別喜歡台灣的早餐。」談起台灣,James Jean用了「深層記憶」,因為他3歲就移民美國。

「老實說,我有一個孤獨的童年。」他成長於紐澤西州,那裡非常安靜,他在春夏季修剪草坪,秋天觀察樹葉變色,到了冬天就在車道上鏟雪。「當地沒有太多亞洲人,我總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他的爸爸口音很重,別人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理髮師是義大利人,不知道怎麼剪亞洲人的頭髮,導致他一頭毛燥;和同學吃的美國食物相比,他們家的食物有濃烈氣味;戴著眼鏡的他,常被操場上的籃球和足球砸到,鼻托塌陷、支架扭曲而引發頭痛。

James Jean的繪畫總予人神話寓言色彩,圖為《茶點時間II》(Teatime II)。
James Jean的繪畫總予人神話寓言色彩,圖為《茶點時間II》(Teatime II)。

 

這份局外人的孤寂,引領他逃逸到藝術時空。「作為一個內向者,我透過獨處和專注創作來獲得能量。旅行途中或需要接觸外在世界時,也經常在安靜的時刻獲得靈感,喜歡觀察人與環境的碰撞。社交會消耗時間和精神,但因為藝術,我好像可以逃到另一個時間線,沒有任何世俗顧慮。」他從小就用畫畫打發時間,著迷於故事藉由紙上線條和塗鴉展開。但他接觸的盡是美國卡通和漫畫,直到就讀紐約視覺藝術學院(The School of Visual Arts)前,對藝術史一無所知。他形容大學時期就像「壓力鍋」,短時間內吸收不同老師的繪畫技巧。

James Jean在住家兼工作室創作。
James Jean在住家兼工作室創作。

不過說到影響最大的藝術家,他指向了從義大利前往中國、於清朝宮廷擔任畫師的郎世寧(Giuseppe Castiglione)。「20歲去台灣時,在故宮博物院第一次看到郎世寧的畫作,繪畫技巧和方式十分特別,卻帶有傳統韻味,我立刻就被震懾。他的渲染技法非常誘人,我好想知道這種不尋常的衝突風格是如何形成。」不斷吸納各種繪畫風格的他,卻在大學畢業後發現,「必須努力忘記所學的一切,才能找到對自我經歷的真實靈感來源。所以我的作品內容是『有意識地忘記、放手』與『潛意識的記憶』之間的掙扎。」

當《Descendent》以動畫為媒材,James Jean著重於不被束縛在任何特定位置的「浮動」概念。
當《Descendent》以動畫為媒材,James Jean著重於不被束縛在任何特定位置的「浮動」概念。

創作的決心,從商業插畫到繪畫藝術

James Jean在創作職涯的出道是華麗的,2001年於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畢業後,即刻接獲美國漫畫巨頭DC(Detective Comics)、漫威(Marvel Comics)邀約繪製漫畫封面,更在2004∼2008年間,一連斬獲7項有「漫畫界奧斯卡」之稱的「艾斯納獎」(Eisner Awards),至今仍是獲獎最多的藝術家。2007∼2008年Prada也找上門,邀請他創作壁畫裝置、織品印花和動畫電影。

但就在2008年與Prada合作結束後,他決定全心投入繪畫創作,「繪畫是我一直想做全職的事情,但從2001年開始不得不以插畫家為生,也許我也讓自己成為了個人成功的犧牲品。」但商業插畫並非一味輸出,隨著現今創作案規模漸增、需要越來越多人參與時,他在這段時期養成的創作管理專業習慣,幫助就越漸明顯。而在創意上,不論作品是商業案與否,他都以同樣的方式面對創作,因為目標都是滿足興趣與靈感。「但我發現當我不需要考慮目標群眾是否感興趣時,會做出最好的作品,創作之美在於意想不到的結果。」

《我的鯨魚老爸》海報,James Jean描繪男主角布蘭登費雪的臉部特寫,以皮膚紋理表露角色人性。
《我的鯨魚老爸》海報,James Jean描繪男主角布蘭登費雪的臉部特寫,以皮膚紋理表露角色人性。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創作幕後與彩蛋

他的創作以繪畫為主,也涵蓋雕塑、裝置、影像等,2017年更跨足影壇,為《水底情深》、《銀翼殺手2049》、《母親!》繪製電影海報;今年奧斯卡入圍作品《吉勒摩.戴托羅之皮諾丘》、《我的鯨魚老爸》、《媽的多重宇宙》,海報也出自他手。他分享了《媽的多重宇宙》海報創作過程,他先看過電影初剪,也拿到數百張製作幕後和道具照片,「這部電影真的很瘋狂、完全打破秩序,楊紫瓊扮演了一個非常多面向的角色,能夠以各種方式表達自己。」

他挑選片中的關鍵時刻和畫面畫出草圖,接獲編導關家永(Daniel Kwan)、丹尼爾.舒奈特(Daniel Scheinert)與製作公司A24批准後,開始在iPad作畫。「這幅畫太大了,我不得不把它分成兩半繪製,才能確保圖檔的高解析度。線條完成後放到Photoshop上色,這個過程非常艱難,因為圖像細節非常多且繁複。我還希望海報即便顛倒也能成立,因此海報中可以看見兩個非常完整的楊紫瓊,一個她正在追尋和疑惑,另一個她是顛倒的,已經達到接受、領悟的狀態。」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上下各有一個楊紫瓊人像,即便海報顛倒也能成立。
《媽的多重宇宙》海報上下各有一個楊紫瓊人像,即便海報顛倒也能成立。

「作為一位亞裔美國人,我深深認同這部電影,所以盡可能忠於電影精神。」他希望海報看起來就像西斯汀禮拜堂的天花板,讓觀眾沉浸在圖像中觀看宇宙大爆炸。「其實海報藏有一個沒有人注意到的彩蛋。」他透露,在飾演楊紫瓊爸爸的吳漢章(James Hong)的輪椅上有個計算機,上面的數字是「101010」,在二進位算法等於「42」,而42就是在道格拉斯.亞當斯(Douglas Adams)的科幻小說《銀河便車指南》(The Hitchhiker'sGuide to the Galaxy)裡,關於生命、宇宙和一切問題的答案(the Answer to the Ultimate Question of Life, the Universe and Everything)。這部小說出版於1979年,即是James Jean出生的那一年,他也在青少年時期讀過這本書。

《媽的多重宇宙》電影海報草圖。
《媽的多重宇宙》電影海報草圖。

漂流在亞洲與美洲之間的墜落男孩

而他從2019年開始創作的《衍生》(Descendent)系列,亦是標誌性的作品之一。當年他受邀於韓國首爾樂天美術館(Lotte Museum of Art)舉辦回顧展《Eternal Journey》,這間美術館位於樂天世界塔(Lotte World Tower),極端高聳的建築令他想起童話故事《傑克與魔豆》,可憐的傑克騎著神奇豌豆莖攀上天空,偷走巨人寶物後擺脫貧困。於是他創作出了《Descendent》裡從天而降的「墜落男孩」,「只要還在做夢,他就是安全的,他被巨大花瓣包覆和鼓舞穿越大氣層,沒有地面,只有用想像投射出的無盡天空。但如果醒來,他將迅速墜入地面,直面現實。他在永恆夢境中漂流,對亞洲來說不夠亞洲,對美國來說也不夠美國,只是漂浮在兩者之間的文化棄兒。」

有趣的是,「Descendent」和「Descendant」(後裔)同音,James Jean說,許多朋友都表示聯想到了他的兒子,且在兒子出生前,自己就開始在畫他了,「因此《Descendent》存在於我創造的時空,不同時空間隔著多孔牆面可以相互穿越。我很快也會穿越到《Descendent》所在的時空,兒子將取代我存在於現實世界。」

《Descendent》的概念為從天而下的「墜落男孩」,被巨大花瓣包覆和鼓舞穿越大氣層。
《Descendent》的概念為從天而下的「墜落男孩」,被巨大花瓣包覆和鼓舞穿越大氣層。

這樣顛倒人物的創作,他提及了德國藝術家傑奧格.巴塞利茲(Georg Baselitz),其一系列顛倒畫作旨在減少或破壞比喻性的解讀,而James Jean在《Descendent》作畫過程中,也總有一個階段,會用張狂的筆法把圖像破壞掉,再努力把圖像從邊緣拉回。而《Descendent》系列不只有多種繪畫版本,他也延伸出了雕塑、動畫等媒材。他解釋,「不同媒材創造了用不同方式探索結構和敘事的新機會。動畫的重點在於漂浮,概念是不被束縛在任何特定位置。如果作為雕塑,角色往下墜落必須符合引力,所以我將雕塑放在一面鏡子上來延伸敘事—下墜的自我與上升的自我在沉思的地平線上相遇。」

《Descendent》雕塑放置在鏡面上,延伸原本「墜落男孩」的敘事,下墜的自我與上升的自我在沉思的地平線上相遇。
《Descendent》雕塑放置在鏡面上,延伸原本「墜落男孩」的敘事,下墜的自我與上升的自我在沉思的地平線上相遇。

從商業插畫轉向藝術創作,James Jean現今已在IG坐擁破百萬追蹤,並於紐約、洛杉磯、東京、首爾等地舉辦展覽,山本耀司、BTS防彈少年團等都邀約合作。不禁好奇他是否已成為最初夢想的藝術家?「我的目標始終是獲得自由,但那是一種幻覺,我是工作的奴隸。我仍然對我的繪畫不滿意,但我希望繼續進化,創作出真正超凡的作品。」藝術能打動人心,或許就在於藝術家這份直面自我的誠實。

James Jean目前正於中國展開巡迴展《Eternal Spiral》,他希望觀眾可以從不同距離欣賞不同作品,例如素描和繪畫的近距離細節,或是大型雕塑的壓倒性存在。
James Jean目前正於中國展開巡迴展《Eternal Spiral》,他希望觀眾可以從不同距離欣賞不同作品,例如素描和繪畫的近距離細節,或是大型雕塑的壓倒性存在。

James Jean

1979年出生於台灣,3歲移民美國,現居洛杉磯。跨領域視覺藝術家,創作領域以繪畫為主,也涵蓋雕塑、裝置、影像等。透過敘事驅動想像與現實間的探索,美學與技巧融合巴洛克繪畫、中國卷軸畫、日本木版畫等。曾於紐約Tilton Gallery、東京Kaikai Kiki Gallery等藝廊舉辦個展。2019年於首爾Lotte Museum of Art舉辦大型回顧展《Eternal Journey》。2022∼2023年於中國展開巡迴展《Eternal Spiral 》。IG:jamesjeanart

文|張以潔
攝影|Eric Nakamura、GA Studio、關里
圖片提供|James Jean

專訪土耳其藝術家Refik Anadol:MoMA典藏作品到全球首座AI博物館,如何以數據美學掀起當代文藝復興?

專訪土耳其藝術家Refik Anadol:MoMA典藏作品到全球首座AI博物館,如何以數據美學掀起當代文藝復興?

近年的生成藝術狂潮之中,Refik Anadol絕對是站在浪尖的佼佼者。 他是第一位在公共空間使用AI技術,也是第一位受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典藏NFT作品的藝術家,更催生世界上第一間以AI為研究方向的博物館「Dataland」。他將數據、生成技術、建築融合美學為一爐,不斷挑戰觀者的視覺體驗,掀起一場21世紀的文藝復興。

Refik Anadol對數位藝術的著迷,源自於他對科技、記憶和建築之間關係的濃厚好奇。成長於東西文化和歷史十字路口的伊斯坦堡,他自小迷戀建築結構設計,常常幻想能為自己的房間——呆板的牆壁、窗戶和天花板注入生命。8歲那年因看了電影《銀翼殺手》,雷利.史考特鏡頭底下陰冷朦朧的賽博龐克世界及蘊含故事的哲學,徹底衝擊他的世界觀。

MoMA美術館收藏的《Unsupervised-Machine Hallucinations-MoMA-Dreams》系列。(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MoMA美術館收藏的《Unsupervised-Machine Hallucinations-MoMA-Dreams》系列。(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從「數據繪畫」至「數據雕塑」

在攻讀伊斯坦堡比爾基大學數位傳播設計碩士,以及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媒體設計系的期間,他先是接觸到專門針對聲音、影像開發所設計的工具「Pure Data」,和透過圖像生成指令的軟體「VVVV」,提出「數據繪畫」和「數據雕塑」概念——結合建築、媒體藝術、光學研究,和基於數據分析之間的場域特定(Site-specific art)3D動態雕塑作品。「我對這些數據深深著迷,數據能否成為一種空間、打破物理界線,或者能否觸摸?透過不斷嘗試找到背後的意義。我認為理解機器如何相互溝通、如何記錄記憶,是人類即將面臨的挑戰。」

《Quantum Memories》絢麗多彩的自然粒子,源自2億張地球上的風景、海洋和大氣的圖像數據。(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Quantum Memories》絢麗多彩的自然粒子,源自2億張地球上的風景、海洋和大氣的圖像數據。(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畢業後,Refik創立自己的工作室,延攬了一群跨領域專業的團隊,包含神經科學、AI工程師、數據科學家、建築師、視覺設計師。2016年他被Google遴選為AI計畫的駐村藝術家,成為了藝術生涯的轉捩點,讓他發現AI無窮盡的潛能。他隨後帶領團隊為SALT Research打造首件結合AI技術的公共空間作品——《Archive Dreaming》,以170萬份文件的圖像來訓練神經網絡,將機器的夢境視覺化,創造出模糊數位與實體之間界線的空靈景觀。「這件作品源自我內心深處的好奇:如果機器可以學習,它也可以做夢嗎?如果機器可以做夢,誰能定義何為真實或是虛幻?這些問題不斷推動我,探索超越傳統視覺 語彙的藝術創作。」

《Archive Dreaming》以170萬份文件的圖像來訓練神經網絡,將機器的夢境視覺化。(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Archive Dreaming》以170萬份文件的圖像來訓練神經網絡,將機器的夢境視覺化。(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與龐大數據庫融合的大型公共空間

在過去的8年裡,Refik Anadol團隊在世界各地的地標場館、博物館和雙年展,推出一場又一場令人目眩神迷的大型投影或沉浸式空間,包含華特迪士尼音樂廳、哈默博物館、MoMA、高第巴特婁之家等,並跟諸多科技大廠和研究機構如Microsoft、NVIDIA、JPL/NASA、Intel、IBM緊密合作,將最新、尖端的科學技術融入作品,影像資料庫也越加龐大。

《Machine Hallucination-NYC》以1.13億張紐約市的公開影像為數據庫,運算出這座城市的未來景象。(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Machine Hallucination-NYC》以1.13億張紐約市的公開影像為數據庫,運算出這座城市的未來景象。(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Quantum Memories》採用2億張地球上的風景、海洋和大氣的圖像;在《Machine Hallucination-NYC》中,他們擷取1.13億張紐約市的公開影像來描繪這座城市的未來;在為洛杉磯愛樂合唱團設計的《WDCH Dreams》,工作室蒐集了樂團近百年的數據資料,這些檔案被解析為數百萬個數據點後重新組合,投影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外牆。

《WDCH Dreams》的一大挑戰是,確保視覺與Frank Gehry設計的建築彼此協調,而非搶過建築特色。(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WDCH Dreams》的一大挑戰是,確保視覺與Frank Gehry設計的建築彼此協調,而非搶過建築特色。(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在2022年引起轟動的高第巴特婁之家光雕投影《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團隊集結了約10億張圖像的資料集,包含高第的草圖、建築歷史的視覺檔案、學術檔案,以及在網路和社群媒體平台上找到的巴特婁之家的公開照片。「數據在我的作品中既是媒介也是敘事工具,提供記憶、想像與美學之間的連結。我的團隊會使用先進的機器學習演算法,以及自定義軟體『潛在空間瀏覽器』(Latent space)來管理和處理龐大的數據集,確保每一個數據都能與作品的概念框架相契合。」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關於如何應對大型投影的不可控變因,他表示:「每個專案都會帶來不同挑戰,從技術限制到不可預測的環境因素。例如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的案子中,如何讓投影與Frank Gehry設計的經典建築和諧共存,而不會喧賓奪主,需要對光線、材質和動態進行細緻校準,才能在增強投影的同時,又尊重建築原有的特質。」

他認為,「一件作品的『完成』不在於是否至臻完美,而在於它所帶來的共鳴——當作品能夠捕捉到預期的情感或概念深度,並在觀眾心中引發有意義的回應時,它便是完整的。一件好的數位藝術作品結合了技術的精確性、概念的深度和情感的衝擊力,它必須能引起思考,能在多個層面上與人產生連結,並邀請觀者重新思考或想像身處的世界。」Refik透露,自己除了建築外牆之外,對於挑戰非傳統介面和材料也充滿興趣。「我特別被數據美學與自然環境結合的概念所吸引,希望終有一天能探索如水、風及有機材料等媒介。」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重新定義博物館與藝術創作

將於2025年問世的全球首間人工智慧藝術博物館「Dataland」,是Refik最新一項革命性嘗試,也是工作室成立10年的里程碑。他希望重新定義博物館,突破以保存和展示歷史作品為主的模式,打造一個充滿動態、持續演變的互動空間。

團隊將運用自行開發的AI模型——大型自然模型(Large Nature Model),從史密森尼學會、《國家地理》雜誌、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等 機構,以及世界各地的熱帶雨林中,以符合道德規範的方式獲取數據圖像。除了視覺,Dataland還將從生態系統中捕捉聲音、透過AI產生氣味,譜出一場嶄新的感官交響曲。對於許多人詬病AI產業高耗能的問題,Refik也聲明將與Google合作,利用奧勒岡州的永續能源來供應AI運作,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2021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Refik Anadol與哈佛大學教授Gökhan S. Hotamisligil合作,《Sense of Space:Connectome Architecture》為建築、神經科學、視覺藝術和機器學習的感知交會。(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問及Refik如何看待AI發展和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他表示:「人工智慧和機器學習為創意開拓全新視野,讓我們能以過去難以想像的方式,將數據視覺化或模擬環境。藝術與科技始終處於不斷的對話之中,彼此塑造並重新定義對方。對我而言,這段關係最令人興奮的是它 能擴展人類想像力的邊界。」不過這位走在科技前線的藝術家也強調,「AI作為創意、敘事和解決問題工具的潛力令人鼓舞;但同時,AI在偏見、隱私性和永續性等方面的倫理問題,也必須時刻受到重視——雖然科技可以帶來良善的力量,但它必須以人類價值和地球福祉為終極方向。」這場以AI掀起的文藝復興,不只帶來改變,也讓人類更知曉那些必須守護的不變價值。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Refik Anadol

1985年生於土耳其伊斯坦堡,新媒體藝術家、藝術總監和人工智慧先驅。擅長將建築化作畫布,重塑空間感知並創造全新體驗,其作品圍繞人工智慧時代中的人類身分問題,探索群體記憶、機器學習和藝術之間的交會。創作形式包括數位雕塑、大型公共藝術和沉浸式裝置,與Google和NVIDIA等科技公司密切合作,作品足跡遍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蛇形藝廊及聯合國總部等。

企劃|張以潔 文|姜盈謙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2月號《跟著光,尋找創作靈感

專訪德國藝術家Thomas Demand:從311核災到川普就職,拍下1:1紙牌屋挑戰歷史記憶

專訪德國藝術家Thomas Demand:拍下紙牌屋,雕塑歷史記憶

Thomas Demand 究竟是攝影家、模型家,還是雕塑家?或許都是。他以紙張製作歷史與日常場景的 1:1 模型,卻堅持拍攝後不保留就銷毀,藉此探問我們對歷史的記憶是否真確可靠。他的大型巡迴展《歷史的結舌》即將在臺北市立美術館登場,〈花見〉壁紙滿布一樓展廳入口,似櫻花又非花的錯覺將漫漶觀眾的感官。

生於美術與建築世家,Thomas Demand從小陶養出對藝術與空間的敏銳直覺。他曾在德國著名的攝影家搖籃——杜塞道夫藝術學院就讀,但當時卻以雕塑為主修。他起初只是為了記錄作品而自學攝影,直至1993年,才確立「拍攝紙雕塑」的創作模式。「當我在藝術學校開始製作雕塑時,我並不確定自己要投入這領域多久,所以選擇使用非常輕便、便宜、短暫且普通的材料來創作,這樣即使必須與作品告別也不會讓我心碎或破產。」雕塑的儲存空間令人頭痛,而且他的生涯經常移動,紙在表達理念後即可拋棄,需要時再重新製作,對他而言是輕巧而優雅的作法。

2011年〈控制室〉再現該年日本311震災後,福島核電廠控制室天窗面板崩落的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11年〈控制室〉再現該年日本311震災後,福島核電廠控制室天窗面板崩落的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紙是如此容易取得、便宜且無所不在的材料,Thomas形容,「每個人每天手中至少都會有一張紙,有時我們甚至會以雕塑的方式使用它,比如把一封寫壞的信揉成一團丟掉,沒有兩個紙團會完全相同。」紙的質地喚起人們視覺與觸覺記憶中,那份熟悉不過的親切感受。當被問及為何總是在拍下模型後全部銷毀,不嘗試保留並展示時,他反問:「你不需要看到一個魔術師從帽子裡變出白兔的內部過程,對吧?」他相信藝術本就源於想像,攝影留下的雕塑紀念照片,正賦予觀眾想像空間。

Thomas也經常注意紙如何被人運用,如2017年〈文件夾〉是該年美國總統川普在紐約舉行的就任前新聞發布會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Thomas也經常注意紙如何被人運用,如2017年〈文件夾〉是該年美國總統川普在紐約舉行的就任前新聞發布會畫面。(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巡展於2022年中國上海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花見〉壁紙作品。(圖片提供: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巡展於2022年中國上海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的〈花見〉壁紙作品。(圖片提供: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

以紙模型翻寫歷史與記憶

談到巡迴展《歷史的結舌》(The Stutter of History) 的命名緣起,Thomas說明,就像歷史學家在編纂編年史時,必須銜接各個關鍵事件點,可過程中那些點與點之間,實際上可能什麼都沒發生,而這些空白最後會被新的解讀填補上去。尤其在20世紀後,大眾媒體影像已經揮之不去,人們記憶中的時間是緩慢流動、逐漸褪色的,似乎與全球媒體的快速步調形成對比,創作者面對這樣的歷史張力一時也難以說清。「結舌是無法控制的,唯一能有效對話的方式,就是耐心等待結巴的人把話說完。」重製歷史影像的方式貫穿了他的創作生涯,他著迷於那些表面之下暗藏另一層故事的媒體照片,像是他重現揭露美國政府監視計畫的吹哨人Edward Snowden在俄國尋求庇護時暫時居所的〈避難所〉 (2021),「這些作品引發我們思考:記憶是如何被保存的?影像如何引導著我們的認知?什麼樣的呈現方式會讓我們覺得一個影像是『真實』的?這些思考又反過來影響我們如何理解和認識這個世界。」

2021年〈避難所 II〉重現揭露美國政府監視計畫的吹哨人Edward Snowden,在俄國尋求庇護時的暫時居所。(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21年〈避難所 II〉重現揭露美國政府監視計畫的吹哨人Edward Snowden,在俄國尋求庇護時的暫時居所。(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有趣的是,他堅持打造1:1等比例的紙模型。「製作小型模型雖然比較容易,但這會讓你像獨眼巨人或超級英雄般俯視你製作的物件,這就是為什麼玩具屋、建築模型等總是具有誤導性。」在手作過程中,他得以充分運用他對現實世界的全部感知與理解,超越對紙張媒材、藝術形式表面的探索。乍看之下,Thomas的影像彷彿就是那些新聞照片的原樣,然而細看後,會發現他清空人的活動痕跡與特定細節,同時,鉛筆跡、紙張摺痕等痕跡卻被刻意保留,呈現出與真實世界迥異的質地。他倒不是要愚弄觀眾,而是想打造「虛假即真實」的觀看經驗,「我想讓你理解這個世界的某些面向及其被描繪的方式,進而能夠反思自己的經驗、感知與記憶是如何建立的。」

2006年〈石窟〉,其後重現為在義大利米蘭Fondazione Prada永久展出的〈怪誕的過程〉(Grotesque Process),是完整留存下他檔案陳列、模型與拍攝場景的難得特例。(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06年〈石窟〉,其後重現為在義大利米蘭Fondazione Prada永久展出的〈怪誕的過程〉(Grotesque Process),是完整留存下他檔案陳列、模型與拍攝場景的難得特例。(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以手作開啟建築與藝術的對話

「隨著社群媒體的發展,我們對攝影媒介的認知有了新的轉變, 人們開始以更為主觀的方式來消費和傳播那些生活瑣事與日常經驗的影像。」Thomas認為,現在人人都能用手機上傳快照,令影像成為浩瀚海洋,帶來了深遠的衝擊。「有趣的是,當數位化讓影像更容易操作時,攝影不僅沒有消亡,反而迎來新的發展。」於是,2008年前後,他開始研究這些個人且私密的日常影像,以自己手機照片為基礎創作《日常》系列。Thomas形容它們就像簡練的日本俳句,所有象徵、意涵都內蘊於影像中,不用更多解釋了,開放給觀眾感受那份詩意。例如〈日常#22〉,「那冰淇淋杯自信地佇立在信箱上,遠比一次性容器該有的樣子更顯堅實,引人注目的紫色和綠松石色顏色組合在夕陽下散發著獨特的光彩。」他認為日常片段就存在於歷史事件的縫隙之間,正如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從中提煉出深刻的記憶與感受,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片刻,就是人們所擁有的一切。

2014年〈日常#22〉。(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14年〈日常#22〉。(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靜態影像無法表達的,他則陸續製作12部動畫和短片,這次展出的其中兩部作品不乏幽默詮釋。 《太平洋豔陽號》(2012)的靈感來自一則YouTube上廣為流傳的,遊輪因暴風雨劇烈擺盪、桌椅物品左右亂移的監視器錄影,「我被它彷彿精心編排過,卻又充滿隨機性的畫面深深吸引,讓我聯想到迪士尼早年的動畫特效,就像《魔法師的學徒》中掃帚走下樓梯的經典一幕。」至於《氣球》(2018)飄蕩的影片,則是受一段美國加州生日派對的Instagram短片啟發。對Thomas而言,他虛構的攝影創作是現實的影子,「《氣球》完美解釋了柏拉圖洞穴寓言的概念,只是以更貼近日常生活的方式呈現。」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太平洋豔陽號》。(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太平洋豔陽號》。(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氣球》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出動態影像作品《氣球》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在建築與藝術的邊界游移

Thomas觀察到,一些建築師對電腦渲染出的完美演算感到倦怠,轉而關注手作過程中的激盪,正好與他產生對話。他早在2010年就跨足建築領域,與倫敦建築事務所Caruso St John在瑞士蘇黎世構思〈釘子戶〉(Nagelhaus)公共裝置,到了2022年他們順利在丹麥完成以紙製品為靈感的「三重狂想」(TheTriple Folly)展館。2011年,他也在洛杉磯蓋蒂研究所駐留期間,開始拍攝美國建築大師John Lautner的建築模型,後來更與Rem Koolhaas、SANAA等建築名家合作,發展為 《模型研究》系列。

2020年《模型研究4》系列〈椋鳥〉。(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2020年《模型研究4》系列〈椋鳥〉。(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Thomas Demand, VG Bild-Kunst, Bonn.)

他強調:「那些不是為展示給客戶而精心製作的完美模型,而是他們在內部溝通和設計過程中使用的粗糙模型。」他更感興趣的是發掘建築師的思考軌跡。近年Thomas也善用大型壁紙與展場空間對話,像是滿盈北美館一樓展廳入口的〈花見〉(2014)、鋪滿展牆成為其他作品背景的〈圓管〉(2018),真實與虛幻交錯的視覺效果模糊了展間之間的界限,「這樣的空間設計既能讓觀眾沉浸其中,體驗影像的人為建構感,又能清楚理解各個元素是如何交織在一起的。」

巡展於2023年法國巴黎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牆面即是壁紙作品〈圓管〉。(圖片提供:Jeu de Paume / François Lauginie)
巡展於2023年法國巴黎國立網球場現代美術館,牆面即是壁紙作品〈圓管〉。(圖片提供:Jeu de Paume / François Lauginie)

然而,科技不斷迭代,Thomas是否曾擔心過紙張「承載內容」的功能會被新科技取代,像是AI生成影像?這讓他想起數位攝影剛出現時,許多人也預言那將是攝影的終結。他不否認AI令人著迷的一面,但也指出其局限。由於AI的運作機制,它將不斷自我複製,「AI非常無趣,就像在迴聲室裡待上一週,它既無法賦予藝術真正的意義,也無法與人類的核心情感產生共鳴。」可AI透過整合龐大的人類資料庫,卻也揭示許多人類認知上想像不到的複雜性。他坦言,這樣的科技終將顛覆人類仰賴長期積累與激盪的藝術創造過程。不過,正如他從與建築師的對話中得到啟發,「我們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就是重新反思什麼是奢侈品的意義,並透過影像創作,讓手作的價值比起量產化的影像更受青睞。」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北美館《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展場照。(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策展人道格拉斯.佛格(Douglas Fogle)、藝術家托瑪斯.德曼(Thomas Demand)。(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策展人道格拉斯.佛格(Douglas Fogle)、藝術家托瑪斯.德曼(Thomas Demand)。(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Thomas Demand

1964年生於德國慕尼黑,現居柏林與洛杉磯。自2011年起擔任德國漢堡美術學院(HFBK)雕塑系教授。經常從歷史或社會事件取材,以紙張和硬紙板製作實物尺寸模型場景,拍攝後再將模型銷毀,探討攝影的客觀性與現實重現之間的張力。曾於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柏林新國家美術館等國際重要美術館舉辦個展,並代表德國參加2004年聖保羅雙年展。

《托瑪斯.德曼:歷史的結舌》

展期|2025.01.18-05.11

地點|臺北市立美術館 一樓1A、1B展覽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