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畫家卓霈欣的旅歐創作故事!如何在文化異地描繪出情緒的共同質地?

插畫家卓霈欣的旅歐創作故事!如何在文化異地描繪出情緒的共同質地?(圖片提供:卓霈欣)

有記憶以來,卓霈欣就喜歡畫畫。總在日曆紙背後塗鴉的女孩,從美術班畫到台北藝術大學動畫系,再赴英國皇家藝術學院(Royal College of Art,RCA)攻讀視覺傳達與插畫系碩士,並於2021 年以短篇漫畫《樹冠羞避》獲得波隆那SM 國際插畫家大獎,去年也與西班牙SM基金會合作出版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在這段旅外故事背後,有著什麼樣的經歷與心境?

《樹冠羞避》靈感源自疫情爆發時,卓霈欣從柏林房間窗外看到生長旺盛的樹與植物,將人與人保持距離的「新常態」,與自然早就存在的「樹冠羞避」特性連結。(圖片提供:卓霈欣)
《樹冠羞避》靈感源自疫情爆發時,卓霈欣從柏林房間窗外看到生長旺盛的樹與植物,將人與人保持距離的「新常態」,與自然早就存在的「樹冠羞避」特性連結。(圖片提供:卓霈欣)

旅外並非卓霈欣早有規劃的目標,北藝大動畫系畢業後,其實先在台灣過了一年接案生活。「大學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創作上找到了一個大方向,想要深入發展下去的時候,就已經畢業了。自由接案的那一年,好像就知道自己該往那個方向走,但我就一直看著那裡,停在原地。」她說,大一大二訓練較多動畫技法,到了大三大四需要完成個人短篇動畫,一方面接觸到歐美、日本的實驗動畫,驚覺敘事還有這麼多可能;另一方面因修習初階心理學,促使她向內探尋,開始在作品放入越來越多的「我」,進而找到在創作上想說的故事。但商業接案難以做到這點,於是她決心出國留學。研究眾多藝術學校後,最後選擇RCA,因為RCA強調實驗性質且不侷限於單一形式,和她想深究的視覺敘事方向吻合。

卓霈欣為《Deseret News》創作的插畫作品〈The new truth about adoption〉。(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為《Deseret News》創作的插畫作品〈The new truth about adoption〉。(圖片提供:卓霈欣)

在既現代又樸實的倫敦求學與生活

相比台灣藝術教育較重視技法,卓霈欣在RCA的求學經驗,教授很強調批判性思考,不會直接教你或告訴你該怎麼繪畫,也不存在一套系統性理論,讓她在創作時學會不斷質問自己:為什麼要選擇這個媒材?為什麼要使用這個視覺元素來幫助敘事?不僅讓自己更清楚脈絡,也更容易向別人闡述創作原因。「我以前是聽話的好學生,但RCA讓我主動思考和推翻自己,這個訓練非常有幫助。」歷經不斷的自我辯證,她對個人風格也有了不同詮釋。過去會覺得風格是視覺上的畫風,但現在認為風格更像是把主題內化後,重新組合、詮釋出來的個人方式,「我對於情緒的感受較為敏感,所以創作上漸漸發展成從情緒的角度去切入各種主題,也覺得自己能夠自在地以這個方式表達和收放,漸漸就成了我敘事的方式。」

受《Where the Leaves Fall》雜誌委託,卓霈欣為作者Akielly Hu的文章繪製插圖〈Dreaming in Sci-Fi〉。(圖片提供:卓霈欣)
受《Where the Leaves Fall》雜誌委託,卓霈欣為作者Akielly Hu的文章繪製插圖〈Dreaming in Sci-Fi〉。(圖片提供:卓霈欣)

RCA畢業後她隨即展開旅歐職涯,「那時候想出國念書,就很希望有機會可以留下來工作,我很想知道國外插畫產業的工作環境是什麼樣子,因此畢業後就想盡辦法留下來。」這個「想盡辦法」指的是簽證,卓霈欣說,畢業後英國的學生簽證到期,雖然現在已有畢業後的學生工作簽證,但當時還沒有,於是她以「打工度假」簽證到德國柏林,計畫準備藝術家簽證。沒想到在準備期間,又抽到英國的打工度假簽,喜歡倫敦生活的她馬上回來,直到去年底才申請到「海外人才簽」,放下簽證的重擔。問她為什麼喜歡倫敦,她說,倫敦固然有非常現代化的高樓大廈,但常常轉一個彎,就進到不超過3層樓的矮房住宅,現代和樸實的組合非常奇妙。「我喜歡歐洲的原因是,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建築和建築之間的距離,讓我比較自在。」喜歡在工作結束或假日外出散步的她,總能在倫敦城市裡找到許多公園與綠意,還有歐洲人對相異性的包容性很大,讓她較沒有容貌焦慮。

卓霈欣受英國皇家文學會委託創作的作品。(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受英國皇家文學會委託創作的作品。(圖片提供:卓霈欣)

在歐洲插畫產業主動出擊

想盡辦法拿到簽證,就是為了一探歐洲插畫產業,但初闖異地要如何生存?卓霈欣說,她的家庭沒有藝術人脈,就讀的也是偏向實驗性的RCA,學校對於學生連結企業、產業等並無直接幫助。「我的方法非常實際,土法煉鋼主動聯繫所有藝術總監。」她會先查詢其他插畫家是和哪些藝術總監合作,再設法查出藝術總監的信箱,主動寄出作品集。她回憶最初寄出超過百封信件,回覆率低於50封,且那些沒有被拒絕的信,也無從得知對方的回饋是正面還是反面。因此她做足功課,不斷去看藝術總監的採訪,了解什麼樣的信件內容會打動他們,或是也有人傾向收到實體的明信片或作品物件。個人網站也不斷改版,她觀察現今創作者很流行一點進去就看到大圖,但自己並不偏好此瀏覽方式,而是把大圖放到點進去後的作品頁面,因為她的風格仍需要以大畫面突顯細節。

卓霈欣認為插畫是用來溝通的媒材,要去思考觀者怎麼接收圖像,讓畫面更「善解人意」地好看。(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認為插畫是用來溝通的媒材,要去思考觀者怎麼接收圖像,讓畫面更「善解人意」地好看。(圖片提供:卓霈欣)

她在歐洲接到的第一個案子,是柏林茶品牌「Paper & Tea」以茶和新年為主題的短秒數動畫。2021年獲得波隆那SM國際插畫家大獎後,也讓更多人認識她,但都不是爆發性增加案源,而是每一次完成一件作品後,就會穩定迎來新受眾。那歐洲插畫產業真的比較好嗎?她說,歐洲許多產業都有「藝術總監」這個職位,顯示他們非常重視視覺藝術的運用,會找尋適合的藝術家來為各種主題傳遞訊息和理念。以社論插畫為例,插畫不是依附文章的配圖,而是讓插畫家用另一個語言來詮釋文章。

在《The Telegraph》網站上,卓霈欣為沙烏地歐拉皇家委員會(Royal Commission for AlUla,RCU)所畫的地圖插畫廣告。(圖片提供:卓霈欣)
在《The Telegraph》網站上,卓霈欣為沙烏地歐拉皇家委員會(Royal Commission for AlUla,RCU)所畫的地圖插畫廣告。(圖片提供:卓霈欣)

語言終有殊異,但圖像視覺能情緒共感

去年她與西班牙SM基金會合作出版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也在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舉辦展覽和演講,「第一次去,很像觀光客。」她笑說,有將作品集印成小小疊的明信片遞給喜歡的出版社,並討論合作意願,進而了解到這些出版社偏好合作「同時也是作家」的插畫家,所以需要等待自己有故事的時候再去提案。她也在展覽上遇見喜歡的插畫家、IG相互追蹤的創作者,像是繪本《遺失的靈魂》作者、波蘭插畫家Joanna Concejo ,以及義大利插畫家MonicaBarengo等。「其實我很希望能聊更多,但她們不太會講英文,沒辦法聊得深入。所以我很想學西班牙文,因為我喜歡的繪本大部分來自歐洲,通常也都會出版西班牙文而非英文,會西班牙文就可以讀懂他們。」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改編自文學大師王爾德的作品,描述年輕漁夫為了與人魚相愛、生活而捨棄靈魂的故事。(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改編自文學大師王爾德的作品,描述年輕漁夫為了與人魚相愛、生活而捨棄靈魂的故事。(圖片提供:卓霈欣)

語言是很奇妙的事,即便會講外語,表達起來跟母語就是不同,因為語言背後牽涉到的文化、價值觀等太過繁雜。這點卓霈欣來到歐洲後感觸很強烈,「我常常會想,我在用英文講話的時候,是不是像『我』在講話?因為英文不是我的母語,我學習和表達的方式可能是從教科書、電影、媒體來的,我的說話方式搞不好不是我的風格。」但她也笑說,「這對我來說其實是好事。」因為個性內向,創作內容又偏向個人,用華語表述會太過赤裸、講起來結結巴巴。相對之下,英語不如母語有深厚的情感共鳴,便較能直面自如。這樣語言在不同文化中的理解「漏洞」,讓作品著重情緒的她,花了很多時間在生活經驗裡重新認識不同關於情緒的英文單字,例如光是「開心」,不同詞彙其實代表了不同程度的開心。

而卓霈欣也意識到,情緒在語言表達裡,會因每個人的文化和成長經驗不同而有不同理解,「但情緒本身的質地應該是相似的,我想畫出來的是那個質地。」因此她在選擇視覺語言的時候,經常使用日常元素,但透過跳脫現實規則的畫面、適當的留白,讓觀者更容易去思考、帶入自身經驗。「我覺得畫本身不全然是一個訊息的傳遞者,而是引導者,引導觀者感受到屬於他們的情緒方向。我真正想說什麼是其次,只要能引導觀眾往那個方向去,他們就不會跑得太遠。」藝術的世界很大,海外的世界很廣,只要清楚自己的方向,創作的座標就不會迷航。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首部繪本《漁夫和他的靈魂》。(圖片提供:卓霈欣)

同場加映:卓霈欣的英國插畫筆記

Q:為什麼選擇在歐洲自由接案?

我的風格比較不是商業類,加上插畫本身很難成為正職或全職,就算在國外也是如此,除非你會做設計,因此很自然選擇自由接案。

Q:歐洲給予插畫家哪些資源或環境?

歐洲不會認為插畫是附屬的,很能接受實驗性的元素,讓視覺語言融入生活,不僅讓藝術接觸到更多人,也讓讀者學會怎麼閱讀這些視覺語言。

Q:台灣有什麼是讓你想念的地方?

我喜歡喝湯,所以答案就是各式各樣的湯,像是雞湯、酸辣湯、清湯,歐洲人應該很難想像「熬湯」對台灣人的重要程度。我也很喜歡喝茶,很想念台灣的烏龍茶。

卓霈欣常在工作結束或假日外出散步,歐洲的大片綠意很吸引她。(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常在工作結束或假日外出散步,歐洲的大片綠意很吸引她。(圖片提供:卓霈欣)

卓霈欣

生於台灣桃園,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動畫系與英國皇家藝術學院視覺傳達與插畫系,現以視覺創作者的身分居住在倫敦。透過溫柔並隱晦的視覺語言包裹感性,細膩並理性地描繪出情緒的質地,催化觀者的親密主觀體驗與記憶碎片。作品《樹冠羞避》獲2020年桃園插畫金獎、2021年波隆那SM插畫大獎,並於2022年由西班牙SM基金會出版首本繪本《漁夫與他的靈魂》。IG:peihsincho

文|張以潔 圖片提供|卓霈欣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3/5月號《直擊海外創意現場》

專訪藝術家倪祥、張哲榕:當家庭囤積成為藝術,如何轉化與對話?

專訪藝術家倪祥、張哲榕:當家庭囤積成為藝術,如何轉化與對話?

2024 年年末,曾在新聞爆紅的台中大甲「氣球屋」屋主過世後,家人開始清運蓄積多年的浮筒與雜物。「囤積症」在2013年列為正式的精神疾患,漸漸走入大眾視野,可怎樣算是正常人,什麼又才是嚴重的失常?藝術家倪祥、張哲榕不約而同面向家人與自己。

倪祥說這樣的家庭並不少見,除非囤積的親屬過世或搬家,清理是不太可能的。「我覺得他們有點動物性,因為還在居住、有點像動物巢穴,習慣跟你很不一樣,如果你給他亂挖,就像今天隨便一個人把你家亂整一通,你一定超不爽。」講學術點,他說明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是種「挪用現成物」手法,而他對爸爸的囤積多做了點改造。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臺北市立美術館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場一隅。(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攝影藝術家張哲榕《父親的有機收藏:天地為棟宇,屋室為㡓衣,諸君何為入我㡓中?》倒真直接挪用來自爸爸的「繼承物」——將從萬華冬元二手書店搬來的9車3.5噸貨車舊書化作展間隔牆。可這也只是全部的6分之1,此前書店連走道都沒了。「(家屬的)那憂心是會持續累積的,當你已經發覺不清不行的時候,哎呀,已經很難去處理了。」許多攝影師的紀實專題對外拍不同囤積者的生活,可他的鏡頭是對向自己的家,甚至因自己病了也拍了自己。與家人的理解與對話不易,他們都試圖在生活的戰爭中尋找新的動態平衡。

(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2023年攝影作品〈與父親合影於二手書店前〉。(圖片提供:張哲榕)

倪祥:大家都來看我了

其實倪祥覺得爸爸帥。與其說他囤積,作為曾經的鐵路局電務段員工,他是電器與修理能手,「走到哪就點石成金做到哪。」大二時一支錄像《倪國倫的小兒子倪祥拍攝》將爸爸放在公園的作品拍得像大地藝術祭,到了2013年,《我們是否工作過量?》群展中他也在誠品藝廊櫥窗中展示爸爸改造的椅子。「他這人滿有創造力,甚至不亞於很多藝術家,所以希望把他的作品跟工作狀態讓更多人知道。」說抵抗藝術規制太高大上,但他確實在其中看見素人自在創造的可貴。

可是後來又不帥了,為治療爸爸的癌症並就近照顧外婆,他們家一度搬到新北林口,生活空間一下由嘉義60坪透天厝壓縮到20坪公寓,原本尚可接受的雜亂,逐漸成為難以行走、真正的囤積。丟與不丟的爭執不免發生,「有時候很糾結,很不想去破壞別人的作品、覺得討厭,這就跟不想人家破壞你的作品是一樣道理。」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臺北市立美術館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合理的維納斯〉。(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破爛遙控車〉。(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爸爸改造,倪祥也改造家裡的囤積物,與爸爸碰撞和對話,像是〈合理的維納斯〉,讓斷臂的〈米洛的維納斯〉複製雕塑戲謔地噴出紅色墨水。整個展場也是種改造,看似隨處堆置的囤積物,其實一堆一堆被他有邏輯地放置。「改造才會讓你跟它們真的產生關係。」〈破爛遙控車〉則讓觀眾隨意操縱,在展場亂竄,彷彿代替觀眾的手去觸摸作品,卡住、翻了甚至碰到瓷器很大的「哐」一聲,「那種在裡面撒野但又不真的破壞的感覺我滿喜歡。」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對話,媽媽後來患上強迫症,2022~2023年《間奏請稍候》個展中,他便做了一個巨大藥單,上面一欄註記「【外觀】讓我想到那些對家人(已經變成活屍)開槍的人。」活屍難以溝通,他只能訂立生活規則強制媽媽遵循。照護過程如戰場不免殘暴,但必須找到讓生活尚且過下去的平衡。「他已經失常到很嚴重,你就會想停下來看到底是要怎麼辦,這個世界到底要多正常,你才滿意?」展場一區有幾個體驗裝置,試圖還原媽媽不想散步活動時,口中「覺得冷」、「覺得熱」、「覺得腳很重」的抱怨,這是同理的嘗試,同時也是個體之間共感的極限。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巨大藥袋裝置。(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展中倪祥製作裝置試圖模擬媽媽不想運動抱怨所說「覺得冷」、「覺得熱」、「覺得腳很重」的感覺。(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終究沒離家,他坦言,陪伴老邁家人是他自己的選擇。「反正你也沒辦法反抗,就當駐村好了。」他曾長駐在高雄大林蒲發展創作,現在這些則是在家「駐村」的成果發表。錄像作品《有空》裡,臉抹成無彩度的灰階、鬼魂一般的演員,駕駛在鄉間逡巡、在湖上縱著墳墓樣子的船,有點超現實, 「雖然整個展場有些長照、死亡的味道,離衰老或離垃圾很接近,但那也是生活的味道,我覺得還是有鮮活的人在那邊。」他補充,這些內容其實離死亡還遠,他真正面對的是親近的外婆離世。從中,他意識到對他最重要的並非告別儀式本身,而是最後在外婆身邊跟他說的話,以及「你想要看到誰、你想要誰來看」的那種心情。於是,這次展覽命名為《大家都來看你了》。很多人也都來看倪祥的作品了, 在上面,或許看見自家的影子。

(圖片提供:倪祥、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錄像作品《有空》。(圖片提供:倪祥、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場中堆置父親的囤積物,實際都是被有邏輯地重新分類。(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諸君何為入我㡓中?

在展場一角,張哲榕悄悄捏了幾個黏土人偶,呈現他與爸爸搶奪囤積物時的景象。爸爸曾經是理化教師,退休後開了二手書店,慢慢地囤積傾向加劇。他曾經聘請吊車協助書店清運,爸爸跌跤期間也趁機清出家中空間,可是,「爸爸的收藏很有機,隨時都在改變,即便你嘗試消去一些,它之後又一樣會長出來。」過去他經常將平板電腦與人臉錯置,拍攝不少探討二次元文化的作品,書店或家的天台都曾是人像創作背景,但那時他還沒真正拍自己的家。一次在中壢馬祖新村駐村創作,運用朋友兒時照片重新詮釋眷村家族記憶;高雄駁二駐村時的《片羽,即光。》個展中,他進一步深入鹽埕一帶的歷史記憶。他想到可以回到萬華與家裡拍攝。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2019年個展《片羽,即光。》展出攝影作品〈卡拉OK老闆娘〉。(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2023年攝影作品〈片羽即光:天台父親〉。(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說話語速緩慢。2023年罹患COVID-19加上隔離時的情緒壓力,可能是觸發他雙極性情感障礙疾患(bipolar disorder)的成因。躁期時的他思緒與行動飛快,而經過緊湊的布展,現正回落鬱期。他獲得不同以往的感官經驗,攪亂的生活步調也讓他反思什麼是正常,於是將自己與爸爸的失常狀態交織在展場之中。

躁期時他思緒加速、飄忽到他必須寫下信,才能記起準備要跟醫師說的話;而焦慮購物留下的大量衣物吊牌,或在網路PTT論壇因獨特語言邏輯不被網友理解而被「噓爆」貼文,都成展場裝置的一部分。患病正巧讓他文思泉湧,他乾脆與朋友譜曲即興饒舌歌。病也意外讓他更敢於向家人開口,加上爸爸跌跤後陪病更多的相處,他開始傾聽父親小時與阿公的故事。「阿公在世的時候,我反而沒能去理解這些,可能過去戒嚴時政局比較緊繃,他因此不願提到太多。」他了解到阿公曾是二戰南洋的台籍日本兵,包括他在阿里山隘口當公務員、四處調動,甚至228期間躲在房屋夾層中靠人接濟的故事,都成為錄像《林北正天龍》裡頭的內容。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在2024臺北美術獎展場展出自己在躁期購物時留下的大量衣服吊牌。(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也以更正面的視角看待父親的「尋寶」行為,像是積極出門正好加快了腿腳復健,甚至分類回收物換取收入的行為,他也在後跟拍。「他比較內向,會去找尋一些自我排解的方式,去市場或開店等等,與人會有更多接觸。」多年來,他第一次進到爸爸囤物的房間,坦言在其中意外舒適。他直接用iPhone錄下自己30分鐘不間斷的口白,成品從未剪輯。「我後來回看想說怎麼可以講得這麼順,很迷戀那種連續性。」錄像播放於他以書牆圍出洞穴感受、客廳模樣的空間,其中放上爸爸處理回收時使用的茶几與矮凳。這也是展名副標取東晉竹林七賢劉伶典故的原因,他想將觀眾都帶進入他與父親的世界之中。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在2024臺北美術獎展場運用從二手書店運來、爸爸的藏書打造隔牆,並圍出客廳般的空間。(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對話家庭囤積,對話自己

倪祥說明,自己近年做作品多從自己出發,「我覺得不應該幫任何人代言,作品就該呈現你在其中的狀態,你是一個士兵,在壕溝裡就該呈現你自己,而不是在幫一堆人講話。」他透露,這系列還缺最後一塊拼圖,便是身為照護者的他自己,想再籌備一部講述照護者的虛構錄像。而東西當然要清,不過或許也很難丟掉太多了——如同他從個展回收的分類囤積物,還有許多未來展出可用,紀念價值棄之可惜。而才經過這趟家族史探尋的張哲榕,倒還沒想到下一 步,但藉由這次展覽「巧立名目」,他還真想在撤展時丟掉還將不斷有機增生的書。前次在水谷藝術展覽後,爸爸帶著推車順利救回他的東西,那這次真能丟成嗎?這得留待展後確認了。

 (圖片提供:倪祥)
倪祥(圖片提供:倪祥)

倪祥

1982年出生於嘉義,畢業於臺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2009 年作品《很快就補償》獲臺北美術獎首獎。2012年初開始自主進駐被重工業包圍的高雄大林蒲,陸續規劃「2012大林蒲國際公害攝影大賞」、「老闆不爽-免費吃魚」、「魅色台灣-大林蒲妝」等計畫,以獨具風格的藝術實踐方式,回應自身關注的現實議題。近年重要個展包括2022年《間奏請稍候》、2021年《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

 

(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

生於台北,關注影像創作,作品獲日本清里寫真美術館、藝術銀行典藏。受邀於法國巴黎羅浮宮、美國紐約時代廣場、日本清里美術館、大阪中央公會堂、俄羅斯國立新西伯利亞美術館、波蘭中介雙年展、韓國東江攝影節、北京國際攝影週、國立台灣美術館、台北當代藝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關渡美術館等地展出。

文|吳哲夫 圖片提供|倪祥、張哲榕、胡永芬、臺北市立美術館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2月號《跟著光,尋找創作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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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DCH Dreams》的一大挑戰是,確保視覺與Frank Gehry設計的建築彼此協調,而非搶過建築特色。(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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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22年引起轟動的高第巴特婁之家光雕投影《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團隊集結了約10億張圖像的資料集,包含高第的草圖、建築歷史的視覺檔案、學術檔案,以及在網路和社群媒體平台上找到的巴特婁之家的公開照片。「數據在我的作品中既是媒介也是敘事工具,提供記憶、想像與美學之間的連結。我的團隊會使用先進的機器學習演算法,以及自定義軟體『潛在空間瀏覽器』(Latent space)來管理和處理龐大的數據集,確保每一個數據都能與作品的概念框架相契合。」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關於如何應對大型投影的不可控變因,他表示:「每個專案都會帶來不同挑戰,從技術限制到不可預測的環境因素。例如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的案子中,如何讓投影與Frank Gehry設計的經典建築和諧共存,而不會喧賓奪主,需要對光線、材質和動態進行細緻校準,才能在增強投影的同時,又尊重建築原有的特質。」

他認為,「一件作品的『完成』不在於是否至臻完美,而在於它所帶來的共鳴——當作品能夠捕捉到預期的情感或概念深度,並在觀眾心中引發有意義的回應時,它便是完整的。一件好的數位藝術作品結合了技術的精確性、概念的深度和情感的衝擊力,它必須能引起思考,能在多個層面上與人產生連結,並邀請觀者重新思考或想像身處的世界。」Refik透露,自己除了建築外牆之外,對於挑戰非傳統介面和材料也充滿興趣。「我特別被數據美學與自然環境結合的概念所吸引,希望終有一天能探索如水、風及有機材料等媒介。」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重新定義博物館與藝術創作

將於2025年問世的全球首間人工智慧藝術博物館「Dataland」,是Refik最新一項革命性嘗試,也是工作室成立10年的里程碑。他希望重新定義博物館,突破以保存和展示歷史作品為主的模式,打造一個充滿動態、持續演變的互動空間。

團隊將運用自行開發的AI模型——大型自然模型(Large Nature Model),從史密森尼學會、《國家地理》雜誌、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等 機構,以及世界各地的熱帶雨林中,以符合道德規範的方式獲取數據圖像。除了視覺,Dataland還將從生態系統中捕捉聲音、透過AI產生氣味,譜出一場嶄新的感官交響曲。對於許多人詬病AI產業高耗能的問題,Refik也聲明將與Google合作,利用奧勒岡州的永續能源來供應AI運作,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2021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Refik Anadol與哈佛大學教授Gökhan S. Hotamisligil合作,《Sense of Space:Connectome Architecture》為建築、神經科學、視覺藝術和機器學習的感知交會。(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問及Refik如何看待AI發展和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他表示:「人工智慧和機器學習為創意開拓全新視野,讓我們能以過去難以想像的方式,將數據視覺化或模擬環境。藝術與科技始終處於不斷的對話之中,彼此塑造並重新定義對方。對我而言,這段關係最令人興奮的是它 能擴展人類想像力的邊界。」不過這位走在科技前線的藝術家也強調,「AI作為創意、敘事和解決問題工具的潛力令人鼓舞;但同時,AI在偏見、隱私性和永續性等方面的倫理問題,也必須時刻受到重視——雖然科技可以帶來良善的力量,但它必須以人類價值和地球福祉為終極方向。」這場以AI掀起的文藝復興,不只帶來改變,也讓人類更知曉那些必須守護的不變價值。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Refik Anadol

1985年生於土耳其伊斯坦堡,新媒體藝術家、藝術總監和人工智慧先驅。擅長將建築化作畫布,重塑空間感知並創造全新體驗,其作品圍繞人工智慧時代中的人類身分問題,探索群體記憶、機器學習和藝術之間的交會。創作形式包括數位雕塑、大型公共藝術和沉浸式裝置,與Google和NVIDIA等科技公司密切合作,作品足跡遍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蛇形藝廊及聯合國總部等。

企劃|張以潔 文|姜盈謙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2月號《跟著光,尋找創作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