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陳界仁親解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新作!科技奇點來臨,人類該如何重思藝術的意義?

藝術家陳界仁親解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新作!科技奇點來臨,人類該如何重思藝術的意義?(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第四屆「台北當代藝術博覽會」於5 月12 日對外開展,其中「當代網域」(Galleries)展區,大未來林舍畫廊帶來陳界仁的新作《在沒有世界的世界中》。這位久未接受採訪的藝術家與我們相約溫州街工作室,他談論作品面對的疾速科技發展,也指涉了每個你我的當下處境。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陳界仁的哥哥因此失業,罹患重度憂鬱症的他於2008年自殺,緊急送醫獲救。之後,哥哥幾乎足不出戶,開始將漏水住宅改造為收藏「異知識」的資料庫,並留了一間沒有電燈的房間。陳界仁不懂哥哥在做什麼,一直到2017年兄弟倆聊天,終於問起那個房間為什麼不裝電燈,「那是屬於灰塵的世界。」哥哥說。

《推移者》源自陳界仁另一件作品《軍法局》的剪輯片段,記錄一群只看得到背影的人們正在推移鐵皮建築。(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推移者》源自陳界仁另一件作品《軍法局》的剪輯片段,記錄一群只看得到背影的人們正在推移鐵皮建築。(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陳界仁的創作譜系,就像是人類世的反思寓言。年輕時在戒嚴體制下,於西門町展開游擊式行為藝術《機能喪失第三號》;解嚴後將目光移向在社會邊緣、被社會體制排除的人們,《凌遲考》探討非西方國家在攝影史中的「被攝者」地位、《加工廠》讓聯福製衣廠女工重返工廠、《路徑圖》以利物浦碼頭工人罷工事件為創作契機,《殘響世界》則拍攝於樂生療養院保留運動結束之後。2017年他拍攝哥哥與房間的黑白照片系列《星辰圖》,以及從哥哥生命經驗出發的影片《中空之地》,開啟了新一階段的創作關注。

《凌遲考》裡受刑者仰望天際、浮現的那一抹恍惚又困惑的淺淺微笑,是陳界仁探討的核心。(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凌遲考》裡受刑者仰望天際、浮現的那一抹恍惚又困惑的淺淺微笑,是陳界仁探討的核心。(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藝術表述自我,但自我很大一部分來自他者

「《中空之地》因為哥哥的關係,我看到一個人如何崩潰,這個例子在全球都是,而且是加劇的。」所謂全球都是,可以指涉因傳統產業外移造成的中年失業潮;再推得廣一點,他稱之是在金融風暴與自動化生產後,資本主義、新自由主義和網路科技橫行,大型企業儼然膨脹為「公司王國」(Corporatocracy),人們無不活在其「全域式操控技術」下,淪為「全球監禁、在地流放」。

這不是突然有感,早在1999~2000年他就創作《十二因緣:思考筆記》,當時「網際網路泡沫」來到最高點,他知道未來科技只會加速發展,人類終究要面對新的技術革命,如同過去的工業革命,部分的人將被淘汰,新的殖民主義將會形成,人們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再一樣。

陳界仁最早對科技發展的創作反思,可回溯到1999∼2000年的《十二因緣:思考筆記》。(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陳界仁最早對科技發展的創作反思,可回溯到1999∼2000年的《十二因緣:思考筆記》。(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陳界仁的創作習慣,都是把發展推到最極端,再回頭檢視當下,就能確認自己的位置。「人不可能拔高到上帝視角,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迷霧,當有一天覺得怪怪的,就會開始反省,從理性長出感性。」對於科技發展,他在1999~2000年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到了2017年相對清楚。至於清楚什麼?他首先回到了藝術家的工作,對他而言,藝術一直在處理很古典的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往哪裡去?「大家說藝術家是在表達自我的感性,但自我其實很大一部分來自他者或以前的知識。」

他想起年輕時在卡通公司幫好萊塢動畫做代工,傳真機會從「不知名的遠方」傳來故事大綱,他就要畫完分鏡、產出動畫,最後呈現在全球孩童眼前,「我們好像在幫好萊塢植入全球童年記憶。」更遑論在網路、AI時代,各種大型企業與平台出現,只要不符合規定就被屏蔽,看似多元自由的內容其實都已被控制。

《中空之地》從陳界仁哥哥的生命經驗出發,片中一群人在黑暗與荒野中,好像在送葬、又好像在流放。(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中空之地》從陳界仁哥哥的生命經驗出發,片中一群人在黑暗與荒野中,好像在送葬、又好像在流放。(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因此他從2017年開啟長期創作計畫《她與她的兒女們》,概念是「科技奇點」(Technological Singularity,意指在某個事件發生後,科技發展和人類文明將變得完全無法預測)即將來臨,我們要怎麼思考和面對?《中空之地》為第一章、《風摧肉身》為序章,5月在台北當代展出的《在沒有世界的世界中》則是引言。

《在沒有世界的世界中》源自他結束《中空之地》勘景後,在雨夜看到一個人低著頭站在荒地,「那個人可能是我想像的繼續延伸,但就是說不出具體的感受。」理不清原因,但影像一直在腦中徘徊,綿延雨水就好像網路時代裡的無數資訊,說明我們都還在「全域式操控系統」中,最後他創作出兩個互相背對的雙頻道影像。他常常記下生命中的片段,影像如果忘了,就代表不夠強大,但變得很強大不肯離去,就是他的任務。

《在沒有世界的世界中》於去年冬天在台北港附近拍攝,當天真的下起雨,鏡頭內外所有人都在雨中搏鬥。陳界仁說他的團隊都合作15年以上,現場溝通甚至不需要明確言語。(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在沒有世界的世界中》於去年冬天在台北港附近拍攝,當天真的下起雨,鏡頭內外所有人都在雨中搏鬥。陳界仁說他的團隊都合作15年以上,現場溝通甚至不需要明確言語。(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藝術也來到奇點,重新開展人的五官

「科學家講科技奇點,對我來講,藝術或感性也到一個奇點,我們要怎麼重新思考人或藝術的意義?」陳界仁現階段的答案是「重新開展人的五官」,聽來官腔的說法他是真的在實踐。他笑說自己的片很無聊,不是紀錄片也不是劇情片,60分鐘的片長以錄像來說又太長,以前常被質疑光影拍得太過漂亮,但為什麼拍勞苦大眾就一定要有某種風格或調子?又為什麼漂亮的光不能屬於他們?

「我認為我在做當代的『落地掃』。」落地掃的具體起源不詳,但比野台戲更早,是指農民在農閒的時候,會在一塊空地演戲給同村、周圍的人看。而陳界仁的演員也幾乎都是素人,常常是失業勞工、臨時工、移工、社會運動者等,他們在片中很少表演,但因為經歷過、悲慘過,足夠厚實的生命經驗自然流露一種狀態和氛圍。影片完成後,也一定會回到拍片現場放映,「我的片子在現場播會最好看。」

陳界仁的作品都會回到拍片場景放映,他稱之為「放映儀式」;圖為《加工廠》的放映儀式。(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陳界仁的作品都會回到拍片場景放映,他稱之為「放映儀式」;圖為《加工廠》的放映儀式。(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中空之地》有一段長達12分鐘、華隆女工們(華隆工人2001年遭資方惡意倒閉、欠薪)用客語反覆誦唸:「怎麼辦?名字沒了。名字沒了,怎麼辦?」即是陳界仁請她們共同創作的「台詞」,「不知道為什麼在某個縫隙裡,她們的感性就跑出來了,這很像某種詩或俳句。」拍到最後下雨了,女工們哭了,攝影師也哭了,「攝影師根本不認識她們,但現場所有東西都告訴他這是真的。」陳界仁不會給拍攝團隊劇本,也不告訴團隊這些「演員」是誰,他要他們去讀現場的氛圍、狀態。在樂生療養院拍攝《殘響世界》時,攝影師、燈光師等因為平時工作太忙,根本不知道樂生發生了什麼事,拍完卻主動說不想拿錢,要把錢都捐給樂生。

《殘響世界》回到樂生放映。(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殘響世界》回到樂生放映。(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這部片雖然在拍樂生,但陳界仁沒有要談社運或生命的不堪,而是在現場搭了一個棚,院民與照顧者們看到這麼正式都嚇了一跳,回家換上最好的衣服再來拍,「我只要他們做一件事,一直看著攝影機。他們要看鏡頭,就要抵抗光,所以他們一直在抵抗,再加上他們的樣子,就有很多東西在裡面,那麼幽微的事情在這麼快速的時代,已經沒有人要看了。但那不是我的事情,我的工作是讓這件事情保留下來。」他接著說,「不合時宜不就是藝術家的工作?」

《殘響世界》回到樂生放映,位在山坡上的場域,觀者需要爬坡才能到達,陳界仁認為這樣的「身體感」非常重要。(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殘響世界》回到樂生放映,位在山坡上的場域,觀者需要爬坡才能到達,陳界仁認為這樣的「身體感」非常重要。(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我們都有能力建構出精神世界

他是很不合時宜,藝術家經營個人網站早不稀奇,但他的網站修修改改了10年都還沒上架,他只笑笑說自己的時間感和大家不同。如今社會熱烈討論ChatGPT帶來的AI熱潮,他說,「地獄很像披著七彩霓虹顏色的新黑暗時代,很酷炫,又特別殘酷。」陳界仁一再強調自己並非反技術進步,也知道不可能去改變科技奇點,他認為現階段要做的是,既然AI依賴大數據來強化能力,人類更應該要提供「善數據」,而不是去玩弄AI、問他怎麼毀滅人類,這就是惡數據。「莫以善小而不為,這聽起來很八股,不然我們要藝術幹嘛?」

陳界仁(右1)拍攝《中空之地》的工作幕後,華隆女工們一拍完就立刻圍到螢幕前觀看自己的表現,彼此還會討論。(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陳界仁(右1)拍攝《中空之地》的工作幕後,華隆女工們一拍完就立刻圍到螢幕前觀看自己的表現,彼此還會討論。(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這的確是個問題,當AI可以繪畫、攝影、寫詩,甚至和人類創作分不出來,我們還要藝術幹嘛?他說,邏輯越是縝密,越容易被AI取代,但藝術就是人活過、經歷過、對生命有一種感覺,一生都在追求的那個難以言說的感覺,而這些AI都不會幫你經歷、幫你活過。「藝術會讓人類理解或相信,我們都有能力去超出日常生活,建構出某個精神世界,這件事跟智商無關。它可能小小的,但會打到你,不用透過頻寬或傳輸線就能傳遞。」

不僅藝術家,他認為這是每個人本來就有的權力,你可能很喜歡畫畫、他可能有一副好歌喉,但社會給予了好與壞的規範,每個人都被迫放棄,某種程度也是被剝奪。「我們有多久沒有去想宇宙星辰?多久沒有去好好想想自己?只要能做到這件事情就是藝術家,就跟落地掃一樣,誰規定有一個叫藝術家的身分,他在演戲的時候就是藝術家。」這個自稱頑固而信心堅定的老頭正在實踐,也正提醒與鼓勵著我們也可以。

陳界仁拍攝《中空之地》時的紀錄照。(攝影:陳又維)
陳界仁拍攝《中空之地》時的紀錄照。(攝影:陳又維)

陳界仁

1960年生於桃園。創作媒材雖以錄影裝置為主,但拍攝過程對合作者、參與者的組構形式,不斷進行各種實驗與實踐,使其創作具有提出另一種社會想像的行動性特質。主要作品包括《機能喪失第三號》、《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加工廠》、《殘響世界》、《中空之地》、《在沒有世界的世界中》等。曾於維也納分離宮、盧森堡現代美術館等舉辦個展,參與威尼斯雙年展、光州雙年展等。

文|張以潔 攝影|陳又維
圖片提供|陳界仁工作室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3/5月號《直擊海外創意現場》

專訪藝術家倪祥、張哲榕:當家庭囤積成為藝術,如何轉化與對話?

專訪藝術家倪祥、張哲榕:當家庭囤積成為藝術,如何轉化與對話?

2024 年年末,曾在新聞爆紅的台中大甲「氣球屋」屋主過世後,家人開始清運蓄積多年的浮筒與雜物。「囤積症」在2013年列為正式的精神疾患,漸漸走入大眾視野,可怎樣算是正常人,什麼又才是嚴重的失常?藝術家倪祥、張哲榕不約而同面向家人與自己。

倪祥說這樣的家庭並不少見,除非囤積的親屬過世或搬家,清理是不太可能的。「我覺得他們有點動物性,因為還在居住、有點像動物巢穴,習慣跟你很不一樣,如果你給他亂挖,就像今天隨便一個人把你家亂整一通,你一定超不爽。」講學術點,他說明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是種「挪用現成物」手法,而他對爸爸的囤積多做了點改造。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臺北市立美術館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場一隅。(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攝影藝術家張哲榕《父親的有機收藏:天地為棟宇,屋室為㡓衣,諸君何為入我㡓中?》倒真直接挪用來自爸爸的「繼承物」——將從萬華冬元二手書店搬來的9車3.5噸貨車舊書化作展間隔牆。可這也只是全部的6分之1,此前書店連走道都沒了。「(家屬的)那憂心是會持續累積的,當你已經發覺不清不行的時候,哎呀,已經很難去處理了。」許多攝影師的紀實專題對外拍不同囤積者的生活,可他的鏡頭是對向自己的家,甚至因自己病了也拍了自己。與家人的理解與對話不易,他們都試圖在生活的戰爭中尋找新的動態平衡。

(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2023年攝影作品〈與父親合影於二手書店前〉。(圖片提供:張哲榕)

倪祥:大家都來看我了

其實倪祥覺得爸爸帥。與其說他囤積,作為曾經的鐵路局電務段員工,他是電器與修理能手,「走到哪就點石成金做到哪。」大二時一支錄像《倪國倫的小兒子倪祥拍攝》將爸爸放在公園的作品拍得像大地藝術祭,到了2013年,《我們是否工作過量?》群展中他也在誠品藝廊櫥窗中展示爸爸改造的椅子。「他這人滿有創造力,甚至不亞於很多藝術家,所以希望把他的作品跟工作狀態讓更多人知道。」說抵抗藝術規制太高大上,但他確實在其中看見素人自在創造的可貴。

可是後來又不帥了,為治療爸爸的癌症並就近照顧外婆,他們家一度搬到新北林口,生活空間一下由嘉義60坪透天厝壓縮到20坪公寓,原本尚可接受的雜亂,逐漸成為難以行走、真正的囤積。丟與不丟的爭執不免發生,「有時候很糾結,很不想去破壞別人的作品、覺得討厭,這就跟不想人家破壞你的作品是一樣道理。」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臺北市立美術館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合理的維納斯〉。(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破爛遙控車〉。(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爸爸改造,倪祥也改造家裡的囤積物,與爸爸碰撞和對話,像是〈合理的維納斯〉,讓斷臂的〈米洛的維納斯〉複製雕塑戲謔地噴出紅色墨水。整個展場也是種改造,看似隨處堆置的囤積物,其實一堆一堆被他有邏輯地放置。「改造才會讓你跟它們真的產生關係。」〈破爛遙控車〉則讓觀眾隨意操縱,在展場亂竄,彷彿代替觀眾的手去觸摸作品,卡住、翻了甚至碰到瓷器很大的「哐」一聲,「那種在裡面撒野但又不真的破壞的感覺我滿喜歡。」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對話,媽媽後來患上強迫症,2022~2023年《間奏請稍候》個展中,他便做了一個巨大藥單,上面一欄註記「【外觀】讓我想到那些對家人(已經變成活屍)開槍的人。」活屍難以溝通,他只能訂立生活規則強制媽媽遵循。照護過程如戰場不免殘暴,但必須找到讓生活尚且過下去的平衡。「他已經失常到很嚴重,你就會想停下來看到底是要怎麼辦,這個世界到底要多正常,你才滿意?」展場一區有幾個體驗裝置,試圖還原媽媽不想散步活動時,口中「覺得冷」、「覺得熱」、「覺得腳很重」的抱怨,這是同理的嘗試,同時也是個體之間共感的極限。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巨大藥袋裝置。(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展中倪祥製作裝置試圖模擬媽媽不想運動抱怨所說「覺得冷」、「覺得熱」、「覺得腳很重」的感覺。(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終究沒離家,他坦言,陪伴老邁家人是他自己的選擇。「反正你也沒辦法反抗,就當駐村好了。」他曾長駐在高雄大林蒲發展創作,現在這些則是在家「駐村」的成果發表。錄像作品《有空》裡,臉抹成無彩度的灰階、鬼魂一般的演員,駕駛在鄉間逡巡、在湖上縱著墳墓樣子的船,有點超現實, 「雖然整個展場有些長照、死亡的味道,離衰老或離垃圾很接近,但那也是生活的味道,我覺得還是有鮮活的人在那邊。」他補充,這些內容其實離死亡還遠,他真正面對的是親近的外婆離世。從中,他意識到對他最重要的並非告別儀式本身,而是最後在外婆身邊跟他說的話,以及「你想要看到誰、你想要誰來看」的那種心情。於是,這次展覽命名為《大家都來看你了》。很多人也都來看倪祥的作品了, 在上面,或許看見自家的影子。

(圖片提供:倪祥、臺北市立美術館)
倪祥2024年個展《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出錄像作品《有空》。(圖片提供:倪祥、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大家都來看你了》展場中堆置父親的囤積物,實際都是被有邏輯地重新分類。(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諸君何為入我㡓中?

在展場一角,張哲榕悄悄捏了幾個黏土人偶,呈現他與爸爸搶奪囤積物時的景象。爸爸曾經是理化教師,退休後開了二手書店,慢慢地囤積傾向加劇。他曾經聘請吊車協助書店清運,爸爸跌跤期間也趁機清出家中空間,可是,「爸爸的收藏很有機,隨時都在改變,即便你嘗試消去一些,它之後又一樣會長出來。」過去他經常將平板電腦與人臉錯置,拍攝不少探討二次元文化的作品,書店或家的天台都曾是人像創作背景,但那時他還沒真正拍自己的家。一次在中壢馬祖新村駐村創作,運用朋友兒時照片重新詮釋眷村家族記憶;高雄駁二駐村時的《片羽,即光。》個展中,他進一步深入鹽埕一帶的歷史記憶。他想到可以回到萬華與家裡拍攝。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2019年個展《片羽,即光。》展出攝影作品〈卡拉OK老闆娘〉。(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2023年攝影作品〈片羽即光:天台父親〉。(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說話語速緩慢。2023年罹患COVID-19加上隔離時的情緒壓力,可能是觸發他雙極性情感障礙疾患(bipolar disorder)的成因。躁期時的他思緒與行動飛快,而經過緊湊的布展,現正回落鬱期。他獲得不同以往的感官經驗,攪亂的生活步調也讓他反思什麼是正常,於是將自己與爸爸的失常狀態交織在展場之中。

躁期時他思緒加速、飄忽到他必須寫下信,才能記起準備要跟醫師說的話;而焦慮購物留下的大量衣物吊牌,或在網路PTT論壇因獨特語言邏輯不被網友理解而被「噓爆」貼文,都成展場裝置的一部分。患病正巧讓他文思泉湧,他乾脆與朋友譜曲即興饒舌歌。病也意外讓他更敢於向家人開口,加上爸爸跌跤後陪病更多的相處,他開始傾聽父親小時與阿公的故事。「阿公在世的時候,我反而沒能去理解這些,可能過去戒嚴時政局比較緊繃,他因此不願提到太多。」他了解到阿公曾是二戰南洋的台籍日本兵,包括他在阿里山隘口當公務員、四處調動,甚至228期間躲在房屋夾層中靠人接濟的故事,都成為錄像《林北正天龍》裡頭的內容。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在2024臺北美術獎展場展出自己在躁期購物時留下的大量衣服吊牌。(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也以更正面的視角看待父親的「尋寶」行為,像是積極出門正好加快了腿腳復健,甚至分類回收物換取收入的行為,他也在後跟拍。「他比較內向,會去找尋一些自我排解的方式,去市場或開店等等,與人會有更多接觸。」多年來,他第一次進到爸爸囤物的房間,坦言在其中意外舒適。他直接用iPhone錄下自己30分鐘不間斷的口白,成品從未剪輯。「我後來回看想說怎麼可以講得這麼順,很迷戀那種連續性。」錄像播放於他以書牆圍出洞穴感受、客廳模樣的空間,其中放上爸爸處理回收時使用的茶几與矮凳。這也是展名副標取東晉竹林七賢劉伶典故的原因,他想將觀眾都帶進入他與父親的世界之中。

(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張哲榕在2024臺北美術獎展場運用從二手書店運來、爸爸的藏書打造隔牆,並圍出客廳般的空間。(圖片提供:臺北市立美術館)

對話家庭囤積,對話自己

倪祥說明,自己近年做作品多從自己出發,「我覺得不應該幫任何人代言,作品就該呈現你在其中的狀態,你是一個士兵,在壕溝裡就該呈現你自己,而不是在幫一堆人講話。」他透露,這系列還缺最後一塊拼圖,便是身為照護者的他自己,想再籌備一部講述照護者的虛構錄像。而東西當然要清,不過或許也很難丟掉太多了——如同他從個展回收的分類囤積物,還有許多未來展出可用,紀念價值棄之可惜。而才經過這趟家族史探尋的張哲榕,倒還沒想到下一 步,但藉由這次展覽「巧立名目」,他還真想在撤展時丟掉還將不斷有機增生的書。前次在水谷藝術展覽後,爸爸帶著推車順利救回他的東西,那這次真能丟成嗎?這得留待展後確認了。

 (圖片提供:倪祥)
倪祥(圖片提供:倪祥)

倪祥

1982年出生於嘉義,畢業於臺南藝術大學造形藝術研究所,2009 年作品《很快就補償》獲臺北美術獎首獎。2012年初開始自主進駐被重工業包圍的高雄大林蒲,陸續規劃「2012大林蒲國際公害攝影大賞」、「老闆不爽-免費吃魚」、「魅色台灣-大林蒲妝」等計畫,以獨具風格的藝術實踐方式,回應自身關注的現實議題。近年重要個展包括2022年《間奏請稍候》、2021年《在你不注意的時候,請跟我來》。

 

(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圖片提供:張哲榕)

張哲榕

生於台北,關注影像創作,作品獲日本清里寫真美術館、藝術銀行典藏。受邀於法國巴黎羅浮宮、美國紐約時代廣場、日本清里美術館、大阪中央公會堂、俄羅斯國立新西伯利亞美術館、波蘭中介雙年展、韓國東江攝影節、北京國際攝影週、國立台灣美術館、台北當代藝術館、高雄市立美術館、關渡美術館等地展出。

文|吳哲夫 圖片提供|倪祥、張哲榕、胡永芬、臺北市立美術館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2月號《跟著光,尋找創作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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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Refik創立自己的工作室,延攬了一群跨領域專業的團隊,包含神經科學、AI工程師、數據科學家、建築師、視覺設計師。2016年他被Google遴選為AI計畫的駐村藝術家,成為了藝術生涯的轉捩點,讓他發現AI無窮盡的潛能。他隨後帶領團隊為SALT Research打造首件結合AI技術的公共空間作品——《Archive Dreaming》,以170萬份文件的圖像來訓練神經網絡,將機器的夢境視覺化,創造出模糊數位與實體之間界線的空靈景觀。「這件作品源自我內心深處的好奇:如果機器可以學習,它也可以做夢嗎?如果機器可以做夢,誰能定義何為真實或是虛幻?這些問題不斷推動我,探索超越傳統視覺 語彙的藝術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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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Living Architecture-Casa Batllo》將巴特婁之家標誌性的立面化為魔幻光雕投影秀,此件創作亦是一個 動態的NFT。(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關於如何應對大型投影的不可控變因,他表示:「每個專案都會帶來不同挑戰,從技術限制到不可預測的環境因素。例如在華特迪士尼音樂廳的案子中,如何讓投影與Frank Gehry設計的經典建築和諧共存,而不會喧賓奪主,需要對光線、材質和動態進行細緻校準,才能在增強投影的同時,又尊重建築原有的特質。」

他認為,「一件作品的『完成』不在於是否至臻完美,而在於它所帶來的共鳴——當作品能夠捕捉到預期的情感或概念深度,並在觀眾心中引發有意義的回應時,它便是完整的。一件好的數位藝術作品結合了技術的精確性、概念的深度和情感的衝擊力,它必須能引起思考,能在多個層面上與人產生連結,並邀請觀者重新思考或想像身處的世界。」Refik透露,自己除了建築外牆之外,對於挑戰非傳統介面和材料也充滿興趣。「我特別被數據美學與自然環境結合的概念所吸引,希望終有一天能探索如水、風及有機材料等媒介。」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Refik Anadol希望觀眾能在作品中感受藝術與技術的交會,即便他們無法完全理解其中的技術細節也無妨。(攝影:Efsun Erkilic)

重新定義博物館與藝術創作

將於2025年問世的全球首間人工智慧藝術博物館「Dataland」,是Refik最新一項革命性嘗試,也是工作室成立10年的里程碑。他希望重新定義博物館,突破以保存和展示歷史作品為主的模式,打造一個充滿動態、持續演變的互動空間。

團隊將運用自行開發的AI模型——大型自然模型(Large Nature Model),從史密森尼學會、《國家地理》雜誌、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等 機構,以及世界各地的熱帶雨林中,以符合道德規範的方式獲取數據圖像。除了視覺,Dataland還將從生態系統中捕捉聲音、透過AI產生氣味,譜出一場嶄新的感官交響曲。對於許多人詬病AI產業高耗能的問題,Refik也聲明將與Google合作,利用奧勒岡州的永續能源來供應AI運作,減少對化石燃料的依賴。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2021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Refik Anadol與哈佛大學教授Gökhan S. Hotamisligil合作,《Sense of Space:Connectome Architecture》為建築、神經科學、視覺藝術和機器學習的感知交會。(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問及Refik如何看待AI發展和藝術創作之間的關係,他表示:「人工智慧和機器學習為創意開拓全新視野,讓我們能以過去難以想像的方式,將數據視覺化或模擬環境。藝術與科技始終處於不斷的對話之中,彼此塑造並重新定義對方。對我而言,這段關係最令人興奮的是它 能擴展人類想像力的邊界。」不過這位走在科技前線的藝術家也強調,「AI作為創意、敘事和解決問題工具的潛力令人鼓舞;但同時,AI在偏見、隱私性和永續性等方面的倫理問題,也必須時刻受到重視——雖然科技可以帶來良善的力量,但它必須以人類價值和地球福祉為終極方向。」這場以AI掀起的文藝復興,不只帶來改變,也讓人類更知曉那些必須守護的不變價值。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Dataland」最初的發想,源自Refik Anadol思考在AI時代下,博物館還能作為什麼樣的空間。(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Refik Anadol

1985年生於土耳其伊斯坦堡,新媒體藝術家、藝術總監和人工智慧先驅。擅長將建築化作畫布,重塑空間感知並創造全新體驗,其作品圍繞人工智慧時代中的人類身分問題,探索群體記憶、機器學習和藝術之間的交會。創作形式包括數位雕塑、大型公共藝術和沉浸式裝置,與Google和NVIDIA等科技公司密切合作,作品足跡遍及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蛇形藝廊及聯合國總部等。

企劃|張以潔 文|姜盈謙
攝影|Efsun Erkilic 圖片提供|Refik Anadol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 La Vie 2025/2月號《跟著光,尋找創作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