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創作歌手鄭宜農:從《海王星》到首張全台語創作《水逆》,持續尋找與世界溝通的姿態

專訪創作歌手鄭宜農:從《海王星》到首張全台語創作《水逆》,持續尋找與世界溝通的姿態

溝通,對鄭宜農而言,從來都是困難的事情,從《海王星》到首張全台語創作《水逆》,她持續尋找與世界溝通的姿態,用力地突破人們彼此的隔閡。

很難定義鄭宜農,獨立音樂創作歌手、編劇、演員、作家⋯⋯不同的身分都是她。16歲時創作的《風中的小米田》短篇劇本被父親鄭文堂導演引用拍攝,成為他得獎最多的片;19歲編劇並出演他的電影《夏天的尾巴》, 提名第44屆金馬獎最佳新演員;2019年以《玉仔的心》拿下金音創作獎另類單曲獎;2020年出版第二本散文集《孤獨培養皿》。

小檔鄭宜農專訪DZ9_6078拷貝《水逆》邀請 Chunho擔任製作 人、ciacia何欣穗 擔任台語配唱,鄭 宜農再度挑戰自 我,首次發行全台 語專輯,由11首 歌一步步闡釋「溝 通」的各種面向。
《水逆》邀請Chunho擔任製作人、ciacia何欣穗擔任台語配唱,鄭宜農再度挑戰自我,首次發行全台語專輯,由11首歌一步步闡釋「溝通」的各種面向。(攝影:鄭弘敬)

在「水逆之後呢?」小巡迴前夕,她在Instagram上面直播說道:「我每個時期都不一樣,我是變動星座(雙魚座),近期像是透明泡泡的感覺,上面散逸著彩虹般的光。」姑且用星座做解釋,對宇宙學興趣濃厚的她自我詮釋:「我的星盤:(太陽)雙魚、上升巨蟹、月亮天蠍,三個水象星座,就是一個完全感受性的人。」因為感受很強、接收很多,從小她需要藉由創作消化感受,與世界互動、向外界溝通。溝通對她從來都是困難 的,但她發現不只她自己,原來每個人都會遇到溝通的障礙。水星在星象中主司溝通,當水星逆行時,溝通受阻、電器失靈而諸事不順,而「溝通」正是她以此命名的全台語新作《水逆》所要探索的題目。

小檔鄭宜農專訪精裝盒+內容物攝影相片a
《水逆》專輯精裝盒+內容物攝影相片(圖片提供:火氣音樂)

溝通從來都是困難的

溝通是什麼?人為什麼會那麼用力、渴望地溝通?「這源自於我們每個人都希望獲得理解,或者人都害怕孤獨。」專輯開頭的〈人如何學會語言〉,啟發自作家吳明益小說集《苦雨之地》中的同名短篇,寫一個熱愛自然的自閉症少年,能聽音分辨鳥鳴、成了鳥類專家,卻因故失聰,再也聽不見陪伴他的鳥語,「那是一個很孤寂的過程,可是他沒有放棄,還是超用力地,要把他看見的東西傳遞出去。」絕望中仍抓住那道微光,少年以手語去表達鳥語。讀完文章,與她的成長經歷有那麼多共鳴,她哭了,當天就把這首歌寫完。

「我小時候也是住山上,大自然的語言對我而言比人類語言還要熟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跟這個世界的溝通有一層隔閡。」生於創作者家庭,鄭宜農成長中與群體交集卻也錯開,如同國中放學後,同學們都往山下補習,只有她往山上走,暗夜中一個人與星星與蟲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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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感受很強、接收很多,從小鄭宜農需要藉由創作消化感受,與世界互動、向外界溝通。(攝影:鄭弘敬)

她的專輯都以星體命名,不同的星體正巧對應她各階段的狀態。19歲的她開始寫歌,首張專輯《海王星》不想被命名成「同名專輯」,因而誤打誤撞發現雙魚座的守護星正是海王星, 像那時仍朦朧迷幻、彷彿在星系邊緣行進的自己。 她仍在摸索,《Pluto》(2017)是她歷經心風暴、與世界碰撞的結晶。冥王星象徵置之死地的重生,鄭宜農直面真實的自己後更有力量,主導專輯製作、音樂元素更多元奔放,並開始和外界大量合作。「我隱約都知道,我需要一些碰撞來加強我自己。」她同時也組團「猛虎巧克力」、參與特殊企劃「小福氣」, 持續摸索與他人溝通的可能。「寫完《Pluto》後,我覺得對『自我』探求到了一個程度,不想只講自己了。」

她更試著擁抱群體,天王星正是代表群體意志的行星,《給天王星》專輯名稱在星體之外多了「給」的動詞,這是鄭宜農對自己的宣示:給出自己,我要開始講更大的事情了。到了 《水逆》,「逆」是感受孤獨的普遍性,任何人都可能有溝通受阻的時候,11首曲目由抓住光亮的〈人如何學會語言〉、探討女性社會標籤的〈新世紀的女兒〉,來到情緒陰暗低盪的〈天已經要光〉、〈親愛的〉,呈現溝通中的憤怒、混亂與不安,最後再逐漸帶回溫柔、明亮的光景,寫家庭記憶的〈囡仔汗〉、〈做風颱〉⋯⋯她從各面向發掘溝通的不同樣態。

小檔鄭宜農專訪歌詞三折
《水逆》專輯歌詞三折(圖片提供:火氣音樂)

台語創作是場無限拉扯

問她為什麼這次堅持全台語創作?鄭宜農坦言自己台語並不好,用不熟悉的母語挑戰自己,也是種「逆」的體現,「我必須要超用力才能去激發更深層的溝通,『超用力』就是《水逆》想要講的事。」這是她的玩心。 她最早的台語創作都是因緣際會的需求,如〈莎喲娜拉〉是她為父親執導、她參演的電影《眼淚》所配的片尾曲,與她對戲的蔡振南在聽完後,鼓勵她:「妳要多寫台語歌,年輕人都不寫台語歌了,尤其很缺台語歌手!」第二首為《奇蹟的女兒》片尾創作的〈玉仔的心〉時,她嘗試將電氣音融入台語歌的可能性,到了日後feat.陳嫺靜的〈街仔路雨落袂停〉,她更有了經驗與自信,換掉原本的華文歌詞,寫成了一曲輕盈的台語嘻哈。這並非刻意回應外界的期待,更多是「創作宅」探究的心態。這也是補償她小時沒辦法用台語和阿嬤好好說話的遺憾。在散文集《孤獨培養皿》中,她曾自剖到,小時在台北就學時,講台語隨時會被嘲笑的自卑感, 讓她對學習台語彆扭,「我一直很遺憾,自己沒有跨越語言障礙多理解她。」透過台語歌的創作,她感覺接近了阿嬤一點,她的台語也越來越輾轉(liàn-tń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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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宜農說,「超用力」就是《水逆》想要講的事。(攝影:鄭弘敬)

然而,全台語創作談何容易?倒音、咬合問題難以克服,有歌詞甚至在進錄音室前還重寫了2/3,要熟悉不同於華文的俚白表達方式更不容易。「頭洗下去了,只好想辦法完成了。」她也在語言的傳統與創新之間無限拉扯,譬如〈新世紀的女兒〉歌詞中「理想是甜甜的孤味」,「孤味」原指店家專注做好一道料理的匠心,她卻挪用電影《孤味》(2020)為詞面衍生出「為信念堅持,伴隨孤獨也沒關係」的複層新涵義,「只要能理清自己的脈絡,去挑戰用母語創作、把它變得不像大家從前想像過的母語,這件事情就是成立的。」語言是活的,創作者會有取捨跟堅持的過程,這會為語言注入延續的活力。鄭宜農非常佩服阿爆(阿仍仍)創作《Kinakaian母親的舌頭》時,堅定挑戰各種新元素的實驗,直面族語傳統的爭議,促使她主動寫信出擊,親自邀請阿爆在〈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中一同對唱。爭論中,或許也產生對話的可能,「創作的多元性正在建立,期間一定會遇到各式各樣的衝擊,所以大家就擔待點囉!」

看見更加豐饒的音樂場景

「創作跟人生階段之間的關係是騙不了人的,我無法回頭去寫已經過去的東西,所以只能寫當下,那我個人的成長就很重要,如果沒有成長,我就無法突破。」鄭宜農迎向世界的姿態更趨熟稔、堅實,當她將感知的觸覺向外延伸,她看見的,是台灣的音樂文化場景,正在眾多創作者的澆灌下日益豐饒。在這個自品牌與自媒體的分眾時代,資源更加平均分配,可能性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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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宜農非常佩服阿爆(阿仍仍)創作《Kinakaian母親的舌頭》時,堅定挑戰各種新元素的實驗,直面族語傳統的爭議,促使她主動邀請阿爆在〈或許就變成書裡的風景〉中一同對唱。(攝影:鄭弘敬)

對此,鄭宜農也「無限開放」自己。「我不一定是最有影響力的那個人,可是我想要參與其中,當滾動這場景的其中一份子。」她思考能如何為這場景帶來久遠的影響:近期她與阿爆輪番主持KKBOX的podcast節目《潮流新聲Rising Star》,希望帶領聽眾認識更多的年輕創作人;也為迷走工作坊在嘖嘖平台上募資的《台北大空襲》電玩譜寫主題曲〈終戰〉,讓不同領域的能量交互激盪。身在這樣眾聲喧嘩的音樂場景中,變動星座的她希望自己未來成為「變動成功的存在」,「我想要當一個很具包容力的人,永遠可以變成不同形狀跟人溝通,然後創造出各種創作的可能。」

「但是無人看見的所在/就欲予你乘歹/彼的孤單恰鬱卒/攏予你按奈」,在專輯末尾,鄭宜農讓〈無人看見的所在〉延續前曲的和絃,彷彿在說溝通在經歷一切困難之後,獲得一個溫柔、開闊結局。問她如此用力透過創作溝通,至今是否還會感覺孤獨?鄭宜農說現在面對世界更有信心了,但,「我始終會有新的發現,始終會有無法明確說出的感受,那是身為人都會面對的課題,所以只要活著,我就會持續創作。」那份孤獨還是會存在,只是現在的她並不覺得不好,甚至有點享受。

小檔鄭宜農專訪精裝盒封面底內外
《水逆》專輯精裝盒封面底內外(圖片提供:火氣音樂)

鄭宜農

台灣獨立創作女歌手、演員、編劇。 2007年以電影《夏天的尾巴》出道, 並提名第44屆金馬獎最佳新進演員。著 《孤獨培養皿》等。曾組樂團「猛虎巧克力」、Special Project「小福氣」;發行個人專輯《海王星》、《Pluto》、《給天王星》、《水逆》。

文|吳哲夫  攝影|鄭弘敬

圖片提供|火氣音樂

妝髮|顏維音 Wei Yin Yen 

服裝協力|Dleet

更多精彩內容請見La Vie 2022/4月號《給下一代的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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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專訪《群山淡景》導演石川慶深談「兩面性」:在記憶流逝為記錄以前,當代影像如何轉化紙上瘡痍、尋得希望微光?

坐擁書迷萬千、原作者石黑一雄親自監製電影《群山淡景》於2025年12月5日全台正式上映。集結廣瀨鈴、二階堂富美、吉田羊和童星鈴木碧櫻等魅力演員,本片挾第78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入選之勢,相繼亮相日本院線和金馬影展後,已然取得東西方不同歷史文化脈絡下的解讀與反響。La Vie專訪將撥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巨作光環,探知幕後製作祕辛,以及真正吸引導演選擇再次挑起改編大樑,「現在不談,以後要談就難了」的究竟何事。

1952、1980、2025⋯⋯時光流轉,哪怕濃墨褪去,淡筆仍保記憶中依稀可及之景。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出道作《群山淡景(A Pale View of Hills)》自1980年代面世以來首度影像化,由日本導演石川慶(Ishikawa Kei)捕捉藏於深沉主旨背後的戲劇性乃至娛樂潛力,適切揉合洋氣與和風、新穎形式與古典神韻,從當代人漸漸無知亦無感的原爆事件和反核論述,轉而聚焦同樣占據原作相當份量的女性故事,進一步發散出如移民、多元與多樣性等21世紀你我依舊在面臨,也依舊能產生共鳴的議題。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群山淡景》原作寫於女性解放運動盛行的1980年代,並回望50年代對女性的壓抑;而如今距離80年代又過去40年,卻仍存在待解決的共通議題,故需像廣瀨鈴這般既有華麗一面、亦具實力讓現代觀眾共鳴的演員來詮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欲藉此作搭起跨越40年時間鴻溝的橋樑,導演以自身所處「不近不遠」的時代位置,試圖領觀眾回望一段歷史,不,或許更該說是一份記憶——「我們在重現的是角色『記憶中的歷史』,而不是『歷史』本身。」然所有歷史某種程度上卻都經過「誰說了什麼樣的故事」堆疊建構,最終還是回到「記憶」這件事。因此,比起用宏觀的拍攝角度去看待史實中二戰引發的國族悲劇,石川慶改編石黑一雄小說,循的依舊是親子關係的微小架構,讓觀眾意念隨真相的隱蔽與揭露,跳轉於任何人事物皆具備的光與暗、希望與絕望等兩面性之間,冷不防勾動那些必須忘掉又忘不掉(只好扭曲成另一種形狀),或屬於個人、或屬於群體的巨大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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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訪談內容皆含有劇透,介意得知劇情情報的讀者,建議看過片後再行閱讀;若本身即為書迷,歡迎馬上進入《群山淡景》的電影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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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一個關於長崎的故事

記憶會騙人

故事始於1980年代的英國鄉間,韓戰後改嫁英國人並攜女赴英的悅子(廣瀨鈴、吉田羊分飾青年和中年),在丈夫過世、與日本前夫所生的大女兒景子自殺後,決定賣掉一家人生活的房子;與英國丈夫所生的二女兒妮姬(Camilla Aiko飾)這才從倫敦回到老家幫母親一同收拾。幾日陌生相處中,她請求母親講述1950年代的長崎往事,關於佐知子(二階堂富美飾)及其女萬里子(鈴木碧櫻飾)的點滴於是被娓娓道來。可記憶會騙人、情感會讓現實偏色失真,這些往事終究只描繪出存在悅子心中的長崎。至於真實的長崎,對妮姬而言永遠都是不曾到過的地方。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飾演從小在英國長大的日英混血女兒妮姬,本身即為混血兒且現居倫敦的Camilla Aiko通過試鏡選上;導演稱她自帶特質與角色已相當接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作為故事主體,50年代悅子、佐知子、80年代悅子、妮姬4位女性身上具備既相似又不同之處。(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妮姬視角相當於觀眾視角

電影透過將妮姬這個原作中相對被動的角色,強化為「發動者」的觀點轉換,成功為觀眾引路,使我們得以跟著無論內在養成、外在形象都不算距今太遙遠的人物,逐步發掘石黑一雄擅用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筆法下,主角所說哪些是謊言,哪些可能是真相。而屋內一條象徵通往真相、末端是景子生前房間的關鍵走廊,特別借助狹長陰暗的場景設計,與當年佐知子的長崎住處做成圖像上的連結,「這個房子在電影中也是很重要的角色,我希望它本身如同生命體般存在。」深不著底的沉鬱氛圍彷彿景子孤魂不散,亦彷彿鑄成於長崎的「錯」緊抓不放。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作通篇以悅子第一人稱自揭,電影版則改由妮姬主動發掘母親祕密;包括懷孕及「寫作者」身分設定皆為原作所沒有,意在使之更感同身受聆聽母親陳述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整體襯墊暖色調的長崎畫風,唯佐知子住處冷凜陰沉,且其狹長空間刻意和悅子英國住家走廊連結,突顯景子一角與長崎這段故事的緊密關係。(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色調切分時空,細節聯繫角色

1950年代長崎和1980年代英國色調一暖一冷,同時帶動視覺與觸覺體驗的「溫差」,不僅明確割裂夢與現實,更為長崎篇增添非寫實的奇幻感。掌鏡的是導演第四度合作的老朋友兼波蘭洛茲電影學院好同學Piotr Niemyjski。石川慶坦言,兩人通常不需要溝通到太細節的部分,也能理解彼此心中構想,「但我們還是會盡量保持充分的溝通。」舉凡個別場景要表達的重點是什麼、燈光和一鏡時長如何調控等,縱使尋求答案的過程往往很辛苦,也絕不放出鏡頭隨便就拍,「我們兩個都是這樣個性的人,一定會在找到理由後才去進行下一步動作。」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影像溫度區分代表回憶的長崎和代表現實的英國,同時藉由斷裂式的時空穿插增添懸疑調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萬里子/景子、悅子出遊這一日可謂堆疊出整部電影的奇幻氛圍高點,然夢的崩毀也隨之而來。(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佐知子的特寫鏡頭可覺察出「暖中帶寒」的細緻燈光拿捏。(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漫長而嚴謹的磨合造就堅實默契,應對此次分為日本和英國兩地的龐雜拍攝,「包括服裝、美術,甚至演員都大洗牌,感覺就好像同時間做了兩部電影。」然兩人合作無間下,幀幀影像展開真如兩副明信片套組,分別貫串英國篇和長崎篇的鏡頭美學耐人尋味,Piotr Niemyjski也憑此作提名BIFA英國獨立電影獎最佳攝影。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不只色調,長崎畫面真有畫報般質地平滑、輪廓模糊的非寫實感;兩套完整的鏡頭美學處處做出鮮明差異性。(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且若仔細去看,還能尋獲冥冥之中聯繫兩時空的彩蛋。比方說悅子英國家裡的掛畫,和長崎家裡的紙門擁有相同圖騰;又或者英國時期悅子的穿著,選用與長崎時期互有呼應的材質和花紋,皆是製作團隊精心鋪排的巧思。不過,講究各方面到位的背後,跨國取景也不會少被錢追著跑,「一開始預計拍10天,但有次製片跟我說『不如把1天改為準備日,先用9天排排看行程吧』。我想說有1天準備日的話也行,就那樣去排;結果後來大家都不叫那天準備日了,其實就是少了整整1天拍攝日。」導演略略苦笑地分享其一「趣聞」,表示在物價極高的英國,預算掌握確實艱難。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即便拍攝週期壓縮,英國篇的場景布置、服裝造型仍相當講究,如沙發一側牆上掛畫藏巧思。(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奔死還是重生?

原作和電影過半後,觀眾大都陸續意會到悅子口中的「我朋友」就是她自己。尤其電影特意安排廣瀨鈴飾演的悅子,從窗戶遠遠望見吉田羊飾演、如著喪服般全身黑的女人朝佐知子家走去,這「觀看真實自己」的一幕,更屬全片畫風變調的轉捩點。明示觀眾悅子即便深受喪女之痛所困,以至於需要編造故事並為自己設定一個旁觀角色來抽離痛苦,但到頭來,「我」仍得面對「她」——另一個自己、自己的另一面,才可能向原作者筆下不斷強調的未來前進。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談及之於全片有象徵意義的瞭望台場景,導演大讚兩位演員「都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不用多說就能精準表演。(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而導演極為重視並著力刻畫的「兩面性」,除可見於悅子和佐知子身上、恐怖懸疑與靜謐美麗交織的氣氛裡,亦深刻彰顯在作品日文譯名《遠い山なみの光》承載的「光」字,「關於這個『光』,既是兩個女人在稻佐山瞭望台上談到的希望之光,同時也象徵原子彈落下的光,正負面是並存的。」有趣的是,整部電影大致上依時間序順拍至此,逐漸同步化的兩位演員、兩個角色,正按導演最初設定,於此瞭望台場景合為一體兩面。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保有各自模樣投入拍攝的廣瀨鈴和二階堂富美,在拍攝中逐漸產生化學反應,最終連說話口氣都相似到讓導演有些毛骨悚然。(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再延伸論之,如果悅子在原爆中倖存可謂重生,為讓女兒隨自己移居英國的一連串作為又像帶她去奔死,生死的兩面性亦不言而喻。種種夾雜在原作曖昧語句間的思索和探問,經由較文字強烈且直觀的影像媒介,清晰展露兩面性、轉譯出雙重意涵,實為石川慶對《群山淡景》改編工作踩得相當有力的基調。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悅子為原爆的倖存者,第一任丈夫曾對懷孕的她說「那一天你沒有暴露到輻射真的很慶幸」,彷彿孩子亦倖存於危害。可到頭來她卻深陷間接「害女喪命」的愧疚之苦。(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原先導演還斟酌著該和兒童演員釋義到什麼程度、講太多會不會也聽不懂,沒想到萬里子的飾演者鈴木碧櫻劇本上早已滿載密密麻麻的筆記,且是最理解這部片的一個演員。(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在他人期待與自身想望之間創作

坎城首映後收穫難忘笑容

那麼究竟找來原作者、世界著名小說家、自己也很會寫劇本的石黑一雄擔任監製,是什麼樣的體驗?石川慶表示,其實石黑一雄先生的態度自始至終保持「雖然這是我的原作,可一旦拍成電影,它就是你的電影,你可以用你的詮釋拍出你自己的電影」,以大體上不干涉太多、但適時提供意見的方式給足創作者信任感,甚至連年輕一輩必然拋不開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頭銜的顧慮,他都備好強心針:「《群山淡景》是我25歲很年輕時寫的出道作,你的經驗比當時的我還多,所以請有自信地去做。」時間就這麼來到坎城首映後,石黑一雄掛著滿臉笑容,「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句『非常好呢(すごく良かったよ)』」的最終回饋,令石川慶至今印象深刻。

驀然回首,已從新銳成為中流砥柱

2016年首部長片《愚行錄》即登世界三大影展、2023年憑《那個男人》橫掃「日本奧斯卡」日本電影學院獎最佳導演等8項大獎、2025年《群山淡景》勇闖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以及10年間還能解壓縮的豐碩創作歷程,石川慶從最早被冠上的「新銳」前綴,一路帶著常相合作的「石川組」成員們迎來愈趨壯大的作品規模,如今已然成為日本中生代電影導演裡中流砥柱般的存在。本人直言「滿不可思議的,我一直都覺得自己還是新人,回過神發現已經變成所謂『中堅導演』了(笑),最近特別有感。」

然廣受外界認可、逐步行穩文學改編之道、於國際影壇多有機會嶄露頭角⋯⋯這些「好的標籤」是否催生或反倒阻礙導演的未來創作?「(能參與大企劃當然是好事)但還是得在某些時候把尺度拉回來、縮小規模,有意識地建立一個能做更為個人化作品的環境。不然照這樣下去,企劃好像只會越來越大⋯⋯」雖未言明,話語間多少流露的不安,讓人確信導演肯定有許多有趣的念頭在腦中醞釀,「這次就已經拍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那下次的原作會是什麼簡直難以想像啊。」或許規格不見得往上加高,鍾情石川慶風格的觀眾們,想必非常期待導演在小製作裡大放異彩。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石川慶表示並不想太去意識外界給予的定位,希望專注在自己想拍的作品上。(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記憶終有一天只會剩下記錄

終戰80年,哪怕世上還有一名困於傷痛中的人活著,有些話就不能被說。然而,身處一個時代銜接下一個時代間轟隆作響的巨變期,如同本片以男人和女人二分的「與時代俱進」和「被時代拋下」群體,當今人們也嘗試解除噤聲,從歷史洪流中奮力將舊情感抓入新價值之中,不讓記憶太快流逝為記錄。

「現在我們還能把那個時代的事當成『記憶』訴說;但再過幾年,就只能作為『記錄』來論。到那時候,要冷靜對話可能就很難了。」專訪最後,忍不住問出那個抓緊褲腳擔憂會不會得罪不同信仰者的「當代日本怎麼談二戰」問題。不過是多慮了,接在帶著笑意的「怎麼說呢⋯⋯」之後一席話,導演並沒有不答,卻也輕巧地擴大問題核心,指涉日本以外、包括台灣在內的整個當代社會,皆可能面對的類似情境:過去的「對錯」難單面論斷,然認知與思維更新所致的「改變」並非壞事,異觀點尤需在來得及時好好對話。這無疑扣回1977年生的石川慶、在2025年拍出《群山淡景》的必然性,以及,作為時代連結的重要性。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本當代社會氛圍下,許多過去不允許的論述越來越能被言說;導演認為應該要趁此時點去談《群山淡景》所談的故事。(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日文表達連結的動詞「繋がる」語帶「羈絆」意味——《群山淡景》探討人事物的一體兩面,而情感恰恰塗刷了歷史高牆的兩面:但凡情感在,很多事情談不得;可不談,待現在仍懷情感的人慢慢逝去直到為數「零」,記憶便成「已死」的記錄,無以再生成對話空間。或許我們永遠不得而知何時最是時候,那麼趁記憶還能引起這些、那些波瀾⋯⋯(留予彼端的你自由填答)。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這部作品的誕生,願成為連接當代人與過去記憶的橋樑。(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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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Ning Chi          口譯|陳幼雯          圖片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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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2026年台灣上映!是枝裕和執導:「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以《炎拳》、《鏈鋸人》等作擁有眾多粉絲的漫畫家藤本樹,其扣人心弦之作《驀然回首》(LOOK BACK)真人版電影,將由是枝裕和導演一手包辦導演、劇本、剪輯,並將於2026年上映。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當時《驀然回首》在知名創作者與漫畫粉絲之間引起熱烈討論,打動許多讀者的心,更獲得「這本漫畫真厲害!2022」男性部門第一名的殊榮,2024年推出的動畫電影版於世界規模最大的動畫影展「法國安錫國際動畫影展」首映,在世界各地上映後更造成轟動,獲得極高的評價。

是枝裕和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

特別的是,是枝裕和導演在收到執導邀約前,就被《驀然回首》真切的故事所打動,據說他當時偶然在書店看到了這部作品,被封面的「背影」所吸引就買下來一口氣讀完了,是枝裕和導演表示:「藤本樹先生如果沒畫這部作品,應該就無法繼續前進吧,我深切地感受到那樣的心情。對我而言,《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就是那樣的作品。」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是枝裕和導演將執導《驀然回首》真人版電影。目前《驀然回首》也已結束拍攝,正在進行剪輯。(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感謝能在這個時代遇見這部作品

後來製作人小出大樹邀請是枝裕和導演執導《驀然回首》的真人版電影,與原作作者藤本樹見面後,是枝裕和導演表示:「一開始是希望能向藤本先生致謝,謝謝他讓這樣的作品誕生,感謝能讓我在同樣的時代遇見這部作品,但那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記得自己就下定決心覺得必須執導本作。」藤本樹也透露《海街日記》是他看的第一部是枝裕和導演的電影,對於導演細膩的執導方式讚不絕口,他表示:「如果是枝導演能執導《驀然回首》,就什麼都不用多說了,我很期待!」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是漫畫家藤本樹在2021年於漫畫平臺「少年Jump+」上所發表的作品,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以藤本樹的家鄉為中心進行拍攝

《驀然回首》故事敘述一心以成為漫畫家為目標的兩位少女「藤野」、「京本」之間青春動人的故事。真人版電影和原作相同,將與美麗的四季一同細膩地描繪兩位主角「藤野」、「京本」從小學時期以來這13年的歷程。本作也以《驀然回首》原作作者藤本樹的家鄉秋田縣仁賀保市為中心進行拍攝,獲得當地民眾熱心的協助,在電影中將可飽覽豐富的四季之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濱田英明拍攝視覺照與劇照

另外,《驀然回首》還請來攝影師濱田英明負責拍攝視覺照與劇照,目前釋出的兩張視覺海報,也出自於濱田英明之手,一張是兩位主角在房間作畫,另一張則是兩人行走於雪地的背影,這都是電影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驀然回首》前導海報(圖片提供:車庫娛樂)

資料提供|車庫娛樂、文字整理|Adela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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