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的山、潺流的泉、穿梭的飛禽走獸,森林是陸域生態系中最重要也最豐饒的型態,更覆蓋了臺灣六成以上的面積;它不僅是當代人們鍛鍊肉體、砥礪身心與享受自然的首選,千百年來也持續給予福爾摩沙的生靈們,無盡的食物、空氣、溫暖與水。
臺灣是山岳之島,也無疑是座森深之嶼,但是,對人類生活而言不可或缺的森 林,在臺灣短暫的人類史之中,究竟扮演過多少不同的角色,又經歷了怎麼樣的過往呢?
家園的永續平衡,與來自海外的新住民
森林以木本植物為主體,構築成一種高生產力的立體棲地,為附生植物與鳥獸提供絕佳的棲所或食物,孕育了極高的生物多樣性。而臺灣的地理位置與高山地形,也造就了世上少有、終年雲霧繚繞的霧林帶,世上只有百分之一的森林如這般潮濕涼爽。在臺灣島浮出海面後的百萬年中,森林中的每一種生物,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態棲位,在不斷演替之下達成永續的動態平衡。直到萬年前第一批人類抵達這個新家後,一切才迎來了劇烈的改變。
從史前一直到原住民時代,這座島上所有的人類文化都包含了與自然永續共存的價值觀;因為對自然資源竭澤而漁的後果,將是失去食物與能量而自取滅亡。這時的森林,對人類而言是倉庫與菜園,需要什麼就從裡面拿:肉與野菜、取暖炊煮的柴薪、疊床架屋的木料,但總是只取自己需要的部分,或再多一點點用來以物易物。同時,森林也是疾病的來源或猛獸的巢穴,除了取得生存之所需,人再無其他理由長時間待在深山中。在臺灣原住民族古老的世界觀裡,人往往與森林一同生活、生老病死,森林是家,也是家人,更是一生不曾遠離的地方。
然而,這樣互相融入彼此的人與森林,在更新一批人類來到這裡後,又出現了新的關係。那是來自黑水溝另一端的中國,自大明帝國以降,有愈來愈多福建人渡海來臺灣。他們不僅帶來新的文化,也將定點農耕畜牧為主體、對森林敬而遠之,僅將其作為能源與原料來源的生活方式帶了過來。與原住民族非貨幣、共享的永續文化不同,漢人根深蒂固的私有金錢與財富觀,與1624年落腳台南經商殖民的荷蘭人,為臺灣森林帶來了嶄新的身份:從夠用就好、少了再拿的日常所需,變成多多益善的經濟來源。
於是,非為生活所需、以盈利為目標的森林利用開始出現。從海盜鄭芝龍率眾伐樟製腦、到明鄭君主鄭經為修繕戰船而下令入山伐木,再到康熙22年(西元 1683年)臺灣正式納入大清帝國版圖後出現的軍工匠守特許伐木制度、沿山樟樹歸為官有等,都一步步將森林從一個多樣的族群共享生活場域,推向「某個主體所擁有的資源生產基地」。人們開始設法擁有森林,排除他人利用森林的可能,甚至大規模改造地貌:平地開墾為田、丘陵開始種滿了茶樹、再深一點的森林滿佈提煉樟腦的寮。這些開發拓墾鯨吞蠶食著淺山森林,也在臺灣地名中留下了永久的見證。
面對異族對森林的鯨吞蠶食,居於山地的原住民族當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們以武力捍衛自己千百年來的家園,成為了令漢人們聞風喪膽的存在。於是,隔絕原住民與漢人的「土牛界」、保護山區工作者與臨山居民的「隘勇線」出現在淺山地帶,硬生生把森林給切了開來。這讓漢人不敢進入、清兵也久攻不破的臺灣深林峻嶺,一直到西元1895年以前,除部落耕地外都保持著那與原住民共生的原始樣貌。因此,日本人類學家森丑之助認為,若不是原住民阻絕了漢人開墾臺灣的山林,那麼這座島嶼也早就跟福建一帶淺山一樣童山濯濯了。
大伐木時代:日本開創、民國發揚
日本帝國從大清帝國手中贏下臺灣後,為掌握陌生隱晦的臺灣山地與森林狀況,砸下許多資源調查臺灣山林,為臺灣森林打下紮實的科學基礎。明治29年(西元1896年)林學博士本多靜六發現了紅檜,讓臺灣森林在資本世界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高價值,也招來殺身之禍。三年後技工小池三九郎在阿里山發現蘊藏豐富的針葉巨木林,最終促成了阿里山林場與鐵道開發,在大正元年(西元1912年)運出第一車木材,正式揭開了臺灣現代林業的序章。
同時,在五年理蕃計畫、太魯閣戰爭等大事件中,日本挾先進的武器與海量資源優勢,一次次摧毀原住民族為守護家園而作的抵抗。他們不僅將森林變成一處處戰場,也瓦解了數百年來一直戍守臺灣山地森林的力量,更將原住民無法以文字證明主權的土地全部收編,讓臺灣超過九成森林為國有,也使阿里山之後的林業開發得以順利進行。
於是,臺灣森林的大規模開發開始了。雖日本政府十分努力遵循德國林學18世紀末以來「考慮後代、人為管理下能永續收穫」的經營思想,以政府掌控的方式排除資本家染指高價值針葉林的機會,但到了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日本的頹勢讓政府不得不將森林交給民間業者進行更有效率的經營,加劇了開發的速度與混亂。
然而,也是因為 18 世紀末的浪漫主義,讓人開始注重情感與自然天性,西元 1872年在太平洋彼端的美國黃石,孕育出了人與自然共存的重要形式「國家 公園」。這種與遊憩並重的森林保護概念爾後也來到了臺灣,昭和6年(西元 1931年)日本公布國立公園法,臺灣的新高山-阿里山、次高-太魯閣、大屯山等列為候補地。然而,後來日本在太平洋戰爭陷入苦戰,臺灣國立公園籌設計畫也終遭廢止。
二戰後,新的改變又來到了臺灣。中華民國承襲了日本的國有林地政策,卻因動盪的林業體系與政局,讓許多投機份子在山中濫墾濫伐,為森林帶來不小的傷害。幾經整頓後,林產管理局時期以「多伐木、多造林、多繳庫」為核心理念,目標「以林養林」、「植伐平衡」等,將森林作為國家的重要經濟來源。
當時,在幾任留美局長眼中,與德國林業「把森林當作銀行,只拿利息就能永續利用」觀念不同的是,美國將森林比喻為一間公司,有成長力的資產越多越好,不會成長的壞帳過多就有可能倒閉。而臺灣霧林帶的千年紅檜扁柏,在這個標準下就是生長力衰退的壞帳,需要儘速砍除;它們不僅能賣個好價錢,也能讓森林長出更多生長力旺盛的小樹,一舉數得。
這個觀點也催生了民國48年公布的臺灣林業經營方針:「全省之天然林,除留供研究、觀察或風景之用者⋯⋯分期改造為優良之森林。」加上美援的資金與 技術支持,讓臺灣森林迎來前所未有、更甚日本的大伐木時代,揮別了無數巨木。此時森林已與國民的日常生活徹底脫鉤,僅剩下生產的經濟功能;而在人類主觀的「優良」認知改造下,基因、生物多樣性與野生動物就成了犧牲品,消失在轉動的鏈鋸與車輪之下。
找回永恆的綠意
在重創中南部的八七水災之後,臺灣人開始反思森林與水土保持的重要性,森林經營也悄然從生產掛帥,漸漸加入了生態保育與遊憩的精神。民國53年(西元1964年)合歡山國家森林遊樂區的成立,象徵著臺灣人重回森林懷抱的起點;民國63年(西元1974年)設立的出雲山自然保留區,也代表人們開始歸還森林的自主權,而不再以人類目的為優先經營之。到了民國73年(西元1984年)元旦,墾丁國家公園的成立,也宣告臺灣躋身歐美國家之流,並承襲日本國定公園的構想,走上永久保存森林讓公眾永續享用的共存之道。
民國78年(西元1989年),林務局因森林資源枯竭加上森林經營目標轉向,從事業單位改制為公務單位,結束了以政府主導的直營伐木。而西元1980年代末 更因全球保育思潮的高漲與臺灣解嚴民主化,催生了數個保護森林的大型公民運動,最終在民國80年(西元1991年)促成了臺灣森林經營管理方案之修正案,翌年開始全面禁伐天然林。至此,歷經近百年的現代林業大開發,臺灣傷痕累累的森林終於揮別了經濟的角色,回歸平靜,從濯濯失衡邁向下一個動態平衡。
直到現在,西元 2020 年開始的戶外浪潮,讓許多臺灣人走入山林。我們可以看見臺灣人正透過1972年興起至今的登山運動,不斷拉近自身與森林的距 離,試圖在工業化、都市化、資訊化的社會裡,重建起人與自然的連結,追尋心靈與肉體的放鬆與提升。
儘管臺灣中低海拔的森林多已非四百年前那原始美麗的樣貌,我們也難以再回歸工業革命前與森林一起生活的古老樣態;但無可否認的是,森林一直都在,它是動態的生命,無時無刻在改變,依然提供我們空氣、食物與水,也再次成為了登山者們短期的「家」。只要不停下思考、只要不斷地接觸、了解並投身其中,我想,就像萬年前第一批人類上島的時候一樣,我們也能找到屬於這個時代,和森林一起永續生活的最好方式吧!
文字|雪羊
攝影|雪羊